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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里有一场小风雪,但艾达古大哥说:“打这以后就是春天了。”

    丁洛泉找了河边一处干草地坐下,望着远处冰芒闪耀、巍峨高洁的雪峰出神。

    刚来的时候,有蓝天雪地,毡帐牛羊,河面云朵般洁白的浮冰,飞马击鞠玩兴正浓的一群孩子,一切都比想象中的更美丽,可是,真正想见到的,并不在这里。

    如今已到早春二月,融雪时节方过,小草便迫不及待地冒出些嫩尖来。河水就和天空一样湛蓝明澈,让人心醉得窒息,实在不能想象上游曾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役。

    他觉得自己已等得足够久了,已开始反复琢磨:“我是否该去其他地方找找?”

    可是,除了这里又还能有什么线索?

    崔捷离京数日后才听她家仆说“老爷已去河州了”,可恨买不起马,只能徒步或偶尔求人载一程,自然便远远落在大军之后。星夜兼程地赶到河州,等待他的却是“学士堕河”的噩耗。

    不甘心地顺着冥水一路寻来,果真找到了“艾达古大哥”的牧场。但是艾达古并不知道她可能罹难,只知道改装、科举、出仕,最后的消息便是辞了官。那个拄着拐杖,面相粗豪,笑容爽朗的契丹族男子还以为她已寻到了亲人,有人宠爱着、照顾着。

    丁洛泉自是失望,却不觉得意外,越是明确地说出这么一个地方,越可能是打定主意再也不回来了。她那种神情态度,真好像要和过去任何人事都割断联系似的。

    忽然忆起很久以前的某段日子,心里不禁一阵刺痛。自己当年留下的孤绝背影,是否也曾如此深深地挫伤他人?

    端阳节那天,他隐在人海中,看见崔捷欣喜地拦住一个人叫“丁大哥”,他一眼便认出了那是谁,易容术虽糟,毕竟也是自己真传,而且,眼睛是最难掩饰的,怎会看不出来?

    他自信地没有躲开,皇帝四面扫视、急急搜寻的模样害他想笑:“崇谊,这就是师父和徒弟的差别啊。”

    但是,他也只能如此悄无声息地站在远处。脸上那层伪装没有绷紧的感觉,原来自己并没有笑出来。

    丁洛泉向后卧倒,双手枕在头下。闭上眼,仍能感觉苍穹在上,暖阳普照。小草绵软,让人想起紫桂宫那片茵茵草地。那时他正渡过无忧无虑的十岁,封号为晋王。

    “你怎么躺在这里?受寒了怎好?”这是母亲温柔的声音。

    他舒服而夸张地伸展了一下双臂,望着她惬意地笑笑。

    她也不再催他起来,只是问:“听说你今天一页医书都没抄就偷跑出去了?”

    他急忙申辩:“是嘉川请我去他家玩,你不是叫我和他交朋友吗?”怕母亲再训话,他又口若悬河地赞起萧府的湖、萧府的石头、萧府的茶、萧府的藏书楼来。

    说到一半,他忽然坐了起来,双手兴高采烈地比划道:“嘉川有个四岁的弟弟,这么高,身子这么圆,眼睛这么大,长得好像瓷娃娃一样,特爱粘着嘉川,我们走哪儿他也跟哪儿。嘉川气得快要抓狂。可是他弟弟一摔跤,一哭,他就急得什么似的,笑得我呀!”

    母亲笑容反而渐渐隐去。他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停下。她沉思了片刻,说:“诚儿,你也一样有个四岁的弟弟的……你可想去看看他?”

    他愣了一会儿才醒起,几年前,父皇稍微推迟了来洛阳的时间,因为有位贵妃生了皇子。但是,他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小婴儿,不曾想已经四岁了。

    “他会跟着父皇来洛阳吗?”他长得什么模样?会有一点点像我吗?也会像嘉川的弟弟一样活蹦乱跳爱撒娇吗?

    母亲怎会看不出他眼中潜藏在许多迟疑中的一丝期盼?她脸上闪过一些辨不清的表情,像是凄然,像是歉疚:“他自然不能过来,但是你可以去长安看他。”

    “我不去长安,我和娘在一起!我为什么要去看他呢!”他忿忿地大声说。

    母亲坐近他身边,搭着他的肩膀说:“你想,除了我和你父皇,他就是这世上和你血缘最亲近的人了。”

    他嗫嚅着说:“娘不去,我也不去。我一点也不喜欢小孩子!”

    母亲勉强一笑,拍拍他的头道:“小孩子的话是作不得数的。”

    他不满地躲开,想站起来,母亲却一把揪住他:“你还要去哪里?今天的医书抄完了,还要请凌太医、徐太医教你呢。”

    他顿时泄气:“娘还真想把我培养成医术名家?”

    母亲轻叹了一口气:“诚儿,人学得一样手艺在身,总是好的,日后你便会明白的……”

    丁洛泉睁开双眼,天上不知何时飘来几朵浮云,难怪别人爱用白云苍狗来形容世事的变幻无常。母亲说得没错,小孩子的话是作不得数的,他不但和弟弟见面了,最后,还忍不住手痒教了他易容术,可惜,时间不够,没能好好教。

    而他后来也明白了母亲要他学医的苦心。

    他在心里默念:“小崔,原来我们每个人都会有无法割断的人与事。勉强割断,只会让自己难过,让他人伤心。就比如艾达古大哥,你那样骗他,可知道他有多担心失望么?”

    可惜,艾达古终是不太相信他,不肯说出她的身世来历,也难怪,自己确实一件信物都没有。

    艾达古必定有自己的线索,曾出去寻过,但也失望而归。

    他真不想承认,他已经越来越害怕发现最后的结果……

    千里之外的长安城比去年更早迎来了春天,然而街谈巷议青睐的却是去年的春天。科举三年一期,新科进士带来的华光溢彩、风流倜傥,今年可是再见不到了。

    大明宫内一片沉寂,仿佛春风还没有吹到这里。

    玉澜堂,内侍长长的一声报:“太后驾到——”

    原本端坐等待的渤海郡公郑肃连忙整理衣裳,东向而拜。不久,一名女侍扶着太后缓步走了进来。

    太后声音略带沙哑:“郑卿快快请起。”

    郑肃起身,瞥见太后神色憔悴,疲意甚重,不禁一惊,连忙问:“太后,陛下……可醒来了么?”

    太后眼圈有些红:“已醒了,热度也退了。只是总这样好几天,病几天,实在……”

    郑肃心有同感,此时却也只能道些安慰勉励的话。

    过了一阵,太后稍微恢复常态,说:“郑卿,哀家也不多讲废话,请你来,是想问问,你以前说那崔学士击鞠的手法策略让你觉得熟悉,那是为什么?”

    郑肃有点吃惊,太后说:“你是元老之臣,崇谊很信赖你,哀家也不怕直说了。这崔学士其实是位女子,你或者早已看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