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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樘气到胸膛上下起伏, 头一次话又多又密还带了明显得情绪:“我知道你没把我们接婚当回事,只想走个过场糊弄完事拉倒。越少人知道这场婚礼对你越有利!毕竟对你来说只是假结婚!这个世界虽然很大,但还是有可能凑巧传到你家那边。到时候会妨碍你重新嫁人。”

    陈茶:“……”

    程樘咬了咬下唇右侧, 努力控制了下情绪,尽量平和了语气:“我是土生土长的钱榆村人, 结婚对我来说就是一辈子的大事。我想宴请全村人, 让我的女人风风光光漂漂亮亮的嫁给我。我不想因为我穷让她嫁人都舍不得穿自己喜欢的嫁衣, 我就不想让我的女人受半点委屈, 不行吗?

    对,我是穷, 但穷是我应该解决的问题用不着你考虑。要不是遇见你,我也不会想结婚的事!不管是不是假结婚, 你既然跟我一场我就想着不能委屈你!再说,你又没想一直跟着我,管那么多以后干什么?”

    “什么叫人知道的人越少对我越有利?什么叫假结婚妨碍我重新嫁人?”陈茶气得红了眼, 眼泪哗哗的往下流,“我都盘算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了怎么就没真心想跟你?我是真心实心实意想跟你过日子。可你呢?穷就是穷,偏要打肿脸充胖子!我如果贪慕虚荣, 早就嫁给出五千彩礼的老鳏夫了跟你一个穷小子干什么?!你要这么说,那这婚不结也罢!”

    陈茶越抹脸上的泪流得越快,她干脆不擦了, 转身就跑。

    脑子里还飘过一个特别不合时宜的念头:程樘竟然一口气能说这么多话?!

    程樘呆住。

    陈茶装哭倒是不少见,真哭似乎都是他惹的??

    她是说真想嫁给他?

    程樘深吸一口气回头对一直往他们这边张望的柜台服务员说了句“那衣服给我留着。”就追了出去。

    陈茶出门也不看路,一通瞎跑, 突然右侧传来急促得喇叭声和刺耳得刹车声。

    她扭头, 模糊视线里出现一辆蓝色的卡车直直朝她撞了过来。

    哭到有点缺氧的大脑一时反应不过, 陈茶愣在原地, 傻傻地看着卡车头飞速撞向她。

    程樘追出五交化大门就看见这一幕,什么都来不及想,猛然加速蹿了出去,以一个腿脚不便的人绝对不应该有的速度扑倒陈茶把她护在怀里由着惯性翻滚到了马路另外一侧,堪堪躲开卡车的轮子。

    两个人也算是命大,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司机师傅刹住车,抹了把冷汗,落下车窗训道:“过马路看着点,哪有人突然冲出来的!你们……”

    程樘抬头看他,如墨黑眸盯着他。

    司机莫名打了个激灵。

    这男人好吓人!他感觉再多说一个字这男人能当场杀了他。

    他识相地把“没长眼”咽回了肚子,嘟囔了声“晦气”就开车走了。

    程樘这才低头看向怀里的陈茶。

    这女人,平时一张小嘴,嘚吧嘚从不饶人。这会儿被人骂,安安静静也不知道反击了。

    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的,唇上也没半点血色,明显吓坏了。

    程樘把训人的话咽回肚子里,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确定陈茶无事后在她背上拍了拍,尽量缓和了语气:“没事了,别怕!”

    他膝盖和手肘应该是磨破了火辣辣得疼,后背上黏腻一片,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失控地心跳慢慢恢复。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么怕失去陈茶。

    只是还没有时间想为什么。

    陈茶半晌才缓过来,哇地哭了出来。

    她一边哭一边捶打程樘:“都怪你!都怪你!都赖你冤枉我!你还嫌弃我!呜呜……”

    程樘任她打,紧紧地搂着她,温声哄,“别哭,都是我的错!”

    两个人回到村里,远远就看见一个人在他们家西边的路上徘徊。

    陈茶伸出食指往程樘背上戳了两下,随口问他:“今天放风的怎么换成大人了?难不成你们村那些熊孩子的爹娘集体出动来报复我们了?”不至于吧?这村人这么小气吗?

    程樘仔细看了看,摇头,“不会,那是李芳芳。”

    说话间就到了跟前,陈茶定睛一看还真是李芳芳。顿时有点不是滋味,隔那么远就能认出来,这应该不是一般关系吧?

    李芳芳也看见他们了,笑着上前主动打招呼,“你们可回来了!我都等你们半天了。”

    程樘停住自行车,脚撑着地,疑惑扬眉:“什么事?”

    “你不是让张家婶子给你算结婚日子了吗?我今天正好去他们家串门,她把算好的日子让我给你捎过来了。”其实是她主动要求来的,想当面问程樘,但是看见陈茶,就把话藏回了心底。

    陈茶一听,从后座上跳了下来,走上前,从李芳芳手里接过红纸。

    上面用毛笔字写了俩日子。

    腊月十八,腊月二十六。

    陈茶扫了一眼,把纸揣进上衣外侧口袋里,招呼李芳芳,“芳芳姐,这么冷的天冻坏了吧?走,上我家暖和暖和去。”

    李芳芳摇头,“你俩一天不在家,屋里冷锅冷灶不比外头暖和多少。”她探头越过陈茶看程樘,“樘子,把你这宝贝媳妇儿借我会儿呗?你们要结婚,也没个靠谱长辈张罗。茶茶是外乡人,很多事不懂。有些话你个大男也不方便说,不嫌弃的话,让我这个半吊子说说?”

    程樘一想,确实是这么个事,于是看陈茶,征询她的意见。

    陈茶一眼就看出李芳芳绝对不只是想聊婚礼那点事,想了下,还是点头应了。

    李芳芳主动拉起陈茶的手,对程樘道:“你回家烧炕做饭吧!我带茶茶到我家玩会儿。”

    程樘应了声,从自行车上下来对陈茶道:“我做好饭去接你。”

    李芳芳家在村子东南角,五间崭新的土坯房,墙外表也不像他们屋子那么粗糙,都是用细泥仔细抹平的。还有一个大大的院子,两面临河。

    她家里生着炭炉子,一进门,暖意就扑面而来。

    陈茶羡慕地想,早晚她跟程樘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李芳芳领着陈茶进了里屋关上门,指了指占了大半间屋子的炕:“上炕说吧!炕上暖和。”

    李芳芳家这炕是地地道道的北方大炕,从东墙到西墙长好几米,一家几口都睡在上面。

    她家拾掇的干净,沿着炕边的墙上还挂了一圈布帘隔土。几床被子板板正正地卷在炕尾。

    陈茶依言拖鞋上了炕,跟李芳芳并肩坐在暖和的炕头上。

    李芳芳先开口:“你真想好了要跟程樘结婚?”

    陈茶看她,不答反问:“你不同意?”

    李芳芳眼神闪了闪,笑着摇头,“看你这话说的,我有什么不同意的?你别想多了,我叫你来就是想跟你讲讲我们这边结婚的一些风俗。”

    “是吗?我还以为你想跟我聊程樘。”陈茶眼里可不揉沙子,她要好糊弄早被人卖个十回八回了。

    李芳芳怔住,半晌苦笑摇头,“程樘看上你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是,我是想跟你说说程樘,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要跟你抢人,你别这种眼神看我。我要真想跟程樘好,我俩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我就想跟你说说程樘小时候的事。”

    言外之意,她若想抢人,陈茶只能靠边站。

    陈茶眼睛亮了,她一直对程樘小时候很好奇,就是没机会打听,也懒得计较她这番挤兑,催着李芳芳:“你快说吧!我听着呢!”

    李芳芳直直看着陈茶的眼睛。陈茶一脸坦诚,仿若真是个因为要嫁给心上人开心到不行的单纯姑娘,巴巴地想从别人嘴里多打听点未婚夫的事。

    但陈茶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傻,像完全没听出来。

    李芳芳拿捏不准,抿了抿唇,叹息一声:“程樘是个苦命的人,从小到大是越来越苦。我比他大点,他出生没多久我就记事了,所以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娘身体本来就不好,生了程樘更是病的厉害。程樘两岁还是三岁的时候他娘就没了,程樘也差点跟着没了……”

    娘亲病逝只是程樘不幸的开始。

    程樘娘活着的时候,程樘外婆家。

    在钱榆村,大家都称呼外婆为姥娘。

    程樘姥娘家的人都不跟程樘家来往,生怕程家把程樘那病秧子娘给送回去,连过年都省了他们的拜年礼。

    可程樘他娘前脚咽气,姥娘家素未谋面的七大姑八大姨还有各路舅舅表亲就打上门来了。连看一眼都没看程樘娘的尸身就堵着程家大门,骂骂咧咧说程家虐待逼死了刚嫁到他家两三年的新媳妇,扬言不给一千块就不让程樘娘下葬。

    那会子大部分人家刚吃饱饭,合村也不知道有没有一千块,程家哪里出的起?

    虽然所有人都觉得程樘姥娘家人不地道,但是娘亲舅大,他们硬拦着不让下葬,程家人也没办法。

    程天被逼的连夜逃出村子,从此行踪不明。

    程樘奶奶当场气到昏迷进了医院。

    两家人这下更水火不容,直接扭打在一起,互相让对方赔偿。

    大人们闹的不可开交,打地打,晕地晕,跑地跑。唯独不到三岁的小程樘无人问更无人管。

    那会儿程樘年纪小看见大人厮打怒骂害怕到不行,找不着爹就能去找“睡着”的娘。

    程樘娘的尸体停在院中临时搭建的草棚里。

    那会子是冬天,晚上能到零下十几度。

    大人都扛不住何况是个孩子?一直没吃没喝的小程樘又冷又饿,可是他娘怎么也喊不醒。

    他冷到受不住了就想钻进娘的被窝里。

    那被子是用针线跟尸体下方的褥子缝在一起的。程樘嘴角勒出血才咬断线头,撕开一小个他能钻进去的口子。他钻进被窝搂着同样冰冷的娘亲,完全不知道娘已经死了那被子也不是活着的人能盖的。

    最后程樘奶奶因为脑溢血成了偏瘫,半个身子都不能动。

    程家人要求程樘姥娘家那些人负责赡养程樘奶奶到死。

    程樘那些舅舅姨们见这事讨不到好了,便翻脸走人,扬言老死不相往来。

    等尘埃落定,把程樘娘往祖坟里埋的时候,人们才发现已经奄奄一息的程樘。

    他当时已经没意识了,死死地抓着那床象征死亡的大红被就是不松手。

    为了救他,人们只能用那被子裹着他送去了医院。

    陈茶终于弄明白了那床崭新被子的由来,心里酸酸涩涩,哑着嗓子追问:“后来呢?”

    后来,程家人都觉得程樘奶奶是个累赘,程樘更是个累赘。

    大家谁都不想管这祖孙俩。

    程锣在外地压根没回来,程宣和程鼓两家打到一起,互相推诿。

    程天下落不明。

    最后还是半身不遂的程樘奶奶生气拍了板,表示不用他们照顾,她自己带着程樘过,只要饿不死他们娘俩就行。

    可一个偏瘫的老太太带着个三岁的娃能好过吗?

    都说穷人家孩子早当年,别人家孩子三岁都还是全家宠,而程樘已经学会踩着板凳刷锅洗碗做饭,喂鸡喂鸭。

    但,就是这样的日子对程樘来说也过于奢侈。

    在程樘八岁的时候,程奶奶也死了。

    程家又是一番腥风血雨,程鼓张红艳获胜,得了那五间屋那院还有并不是真心想要的拖油瓶程樘。

    张红艳说是养着程樘,但也只是不饿死程樘。动不动就喊打喊骂不给饭吃。

    李芳芳指了指东北角,“我家跟他们家是对角邻居,我经常看见程樘大冬天单衣单裤站在外面挨冻。最开始街坊邻居都觉得程樘可怜,把他叫到自己家给口饭吃或者给他送点吃的。只谁也没想到张红艳能不讲理到……”

    李芳芳拧着眉想了半天没想出合适的形容词,挥挥手,“反正谁帮程樘,张红艳那泼妇就骂谁。不光这样,还提着程樘的领子往帮了程樘的人家家里送。非说既然那么好心就负责把程樘养大。时间久了,别说大人,连孩子也没敢再靠近程樘的。”

    程樘还有个堂哥叫程栋,和李芳芳一样大,跟他娘张红艳一样不是好东西!天天领着他们那伙人欺负程樘。打着程樘玩儿,抢程樘东西不说,干了坏事人家找上门,他就把程樘推出去顶锅。然后张红艳就又揍程樘。

    有一次,程栋偷了家里钱,赖到程樘头上。张红艳用绳子绑了程樘在村里一边游街一边抽,要不是村长领着人拦下来,程樘就被活活打死了!

    “我年龄大些,看不惯,就经常偷我家馒头菜去给他。所以村里孩子,他就跟我关系好些,你可别多心。”李芳芳说着在陈茶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陈茶似笑非笑看着李芳芳,一遍遍重复让她别多心,听多了不多心也得多心。

    不过比起拈酸吃醋,陈茶更想知道程樘的事,假装没听见最后这句,追问:“后来怎么样了?大家都说程樘坐过牢是怎么回事?”

    “那时候村里还是生产队,张红艳把小程樘扔到生产队挣工分。那时候虽然还没实施九年义务教育,但是村里的小孩基本上都能在家门口把小学念完。就是现在学校东边那一排土屋。程樘年纪那么小,生产队不愿意用他却不敢不用。要不用程樘,程樘回去就会被张红艳打。村里也不是没上门说和过,张红艳嘴上应下,该打还是打,只是不会打脸啊手啊这些露在外面的地方……”

    生产队干部们都很头疼这事,但是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让他跟着干点放牛之类的轻快活计。

    直到教过程樘一年的刘老师去生产队要人。

    李芳芳说得口渴,下炕倒了两碗糖水,给陈茶一碗,自己一碗,喝了两口才继续道:“程奶奶死前,程樘上了一年小学。他学习特别好。刘老师觉得程樘很聪明是能考大学的好苗子,不该这么糟蹋了。最后生产队跟刘老师一合计,给程樘安排了个管理广播室的工作,每天算点工分,还能不耽误他学习。”

    张红艳见有工分就没说啥了。

    小学毕业后,初中要上其他村上学,村里就不能再照顾程樘了,他就只能跟着生产队里大人一起干活挣工分,一直到83年程樘十八岁。

    “至于坐牢,说起来有些话长,但是我可以跟你保证,程樘没真没坐过牢。”李芳芳坐直了身子,言辞恳切。

    陈茶点点头,“芳芳姐,你别激动。我相信程樘没坐过牢,可为什么村里人都觉得他坐过牢?到底怎么回事?你慢慢说我不着急。”

    李芳芳默了会儿,咬咬牙,打算说出实情:“那年正好严打,芝麻大的错也会被抓进去。而且很多单位都有抓犯罪分子的指标……”

    陈茶正听到兴头上,里屋门被敲响了。

    李芳芳住了口,问“谁呀?”

    “是我。来接陈茶。”

    陈茶一听见程樘生意,也顾不上听完故事,麻溜地下炕拉开木门,扑进程樘怀里,“程樘,我以后会对你好的!很好很好的!”

    程樘皱眉,不知道她这是又怎么了,听见她鼻音很重,纳闷地问:“哭了?”

    陈茶摇摇头,回头朝怔怔望着他们俩的李芳芳摆摆手,“芳芳姐,我先回家了!婚礼有不懂的我再来麻烦你!”

    李芳回过神,含笑跟他们说再见。

    冬月底天上没月亮。

    零星几点星光跟没有差不多,黑咕隆咚什么都看不清。

    陈茶怕黑,死死地拽着程樘的衣摆。力道大到程樘都觉得领口有些勒脖子。他伸出手自然地牵过陈茶的手,“勒死我你就成寡妇了!”

    他手掌很大,能完完全全裹住她的手。他掌心干燥温暖,掌心指腹都是厚厚的老茧。陈茶弯了弯手指一一摸过这些老茧,心里一抽,问他:“程樘,这些年你是不是过的很苦?”

    “苦?”程樘疑惑地瞥了她一眼,天太黑看不清她表情,随即扭头继续看路。

    陈茶以为他会回答“不苦。”结果程樘答“不知道。”

    陈茶咦了声,小跑几步到程樘前面转过身跟他面对面倒退着走,“什么叫不知道?”

    “三岁以前没记忆,三岁以后日子都差不多。”

    陈茶听得鼻尖一酸。

    程樘三岁到八岁跟偏瘫的奶奶饥一顿饱一顿,八岁到十八岁给张红艳家卖苦力,除了挨打挨骂还是饥一顿饱一顿。十八岁到现在,挨饿不挨饿陈茶不知道,但是西北边疆开荒的日子能好过?!

    显然也是很苦。

    “不过……”程樘补了一句:“如果跟回来后的日子比,是挺苦。”

    出狱这一个来月,是他有生以来最舒坦的日子。

    陈茶立马红了眼眶,扑进他怀里抱住他腰身,“程樘,以后我会让你过好日子的!”

    程樘僵了下,反手抱住她,低头看着她头顶,“是不是芳芳姐跟你说什么了?”怎么这么反常?!

    陈茶一听,立马想起来找他算账,“程樘,你以前是不是跟李芳芳好过?”

    程樘:“……”

    这都哪跟哪?

    程樘皱起眉,抬手就给了她一记爆栗子,“胡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