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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樘喉结滚了滚, 半晌艰难道:“叔,你让我想想。”

    村长点点头,“我给你两天时间。”

    转身遣散了围观群众, 自己也背着手走了。

    大清早,一出闹剧总算谢了幕。

    陈茶长长吁出一口气, 一扭头看见程樘咬着一截麦秆站在路边发呆。

    陈茶走过去, “大冬天, 杵在这干什么?还想当雪人啊?”虽然暂时还没下雪。

    程樘咬了咬舌尖, 抬起右手,伸出食指抠了下眼角, 漆黑的瞳仁里倒映着陈茶,斩钉截铁道:“陈茶, 你走吧!”

    “你要赶我走?”陈茶怔住。

    说不清什么滋味,有点委屈,有点伤心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像是舍不得,又像是被抛弃地愤怒。

    小声喃喃重复:“你要赶我走。”

    也不知道是说给程樘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程樘手顿住,整个人僵了下。

    看惯了陈茶演戏, 或为了让他收留伏低做小,或为了博取同情泪眼汪汪扮可怜。

    伶牙俐齿是她,委屈可怜是她, 凶悍泼辣也是她。

    唯独没见过此刻的陈茶,像个迷路的小孩。

    迷茫中透着百般委屈。

    活像他是个抛妻弃子的凉薄负心汉。

    程樘闭了闭眼,认命, “不是赶你走, 是让你搬走。到城里租个房子。”

    “那不还是赶我走?”

    程樘:“……”

    捏了捏眉心, 用尽了这辈子得耐心, “我在村里的处境你也看见了,别说生活我连你的安全都不能保证。你要实在不想回家,就在城里租个房子,房租我出。”

    陈茶离开,他便无牵无挂,留不留在村里根本不重要。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钞票,递到陈茶面前,“这些你先拿着。”

    陈茶红着眼圈低头,程樘掌心卷着一叠皱皱巴巴面值不一的纸钞。

    他手里原本剩二百块,买了自行车;买了些木工用的工具、油漆;还给她买了红薯雪花膏糖葫芦。

    这么一想更不是滋味,他所有奢侈的开支都花在了她身上,却偏生要轰她走。

    陈茶估摸着剩下的这些钱最多也就八十来块,真正是他全部家当,却一毛不留要给她。

    看着看着陈茶笑了,她抬手用袖口擦了擦眼,抬起头,湿漉漉的大眼里三分感动三分纳闷四分委屈:“程樘,都给我你可就身无分文了!”

    刚跟着他来钱榆村那会儿,程樘还是个怀揣五百块“巨款”的富人。

    这才过去一个来月,就混成了身无分文。

    反而当初身无分文的陈茶,现如今再加上程樘这几十块手里差不多就有五百块了。

    两个人掉了个。

    这么一想给陈茶扣上个骗财的罪名似乎也不冤枉。

    程樘也想到这了,摇了摇头,轻笑一声,没好气地翻个白眼,“所以说女人就是麻烦!”

    还娇气,要是他自己,天为被地为席,桥洞底下都能活。

    只是自己一个人只能叫活着,有陈茶陪着的这段时间才是生活。

    而且自己所作所为都是自愿不能怪她,近乎无奈地补了句:“大约我上辈子欠你的!”

    陈茶接过程樘手里的钱,数了数,一共是七十八块三毛,她把三毛还给程樘,轻声道:“程樘,我们结婚吧?这些钱当聘礼了。”

    程樘随手接过钱嗯了一声,然后反应过来,惊得嘴里咬着的小麦秆都掉了,“什么?”

    陈茶仰头看着他的眼睛,语气比之前更坚定,一字一句道:“我、们、结、婚、吧!”

    程樘喉结滚了滚,怔怔地看着陈茶,黑亮的眼睛看起来有些呆滞,半晌先移开视线,低斥:“别闹!”

    陈茶鼓着腮帮子,瞪圆了眼抗议:“谁跟你闹?我是认真的。”

    从张红艳跟刘珍珠上门逼婚那天起她一直在想这件事。

    她自认走南闯北这一两年也算是见过不少男人,没有一个能像程樘这样让信任,也没有一个像程樘对她这么好。

    跟着程樘除了穷点,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她不用伺候公婆,没有妯娌矛盾,在他们这个小家里她说的就算。

    程樘不会拦着她抛头露面,也不会把家务都扔给她,还会主动给她洗脚。

    最重要的是,在程樘让她走的那一刻,她发现自己很难过很舍不得他。

    就想一直和他在一起。

    这大约就是喜欢吧?

    程樘不说话了,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表情看不出异常,就是火柴划了三根才点着烟。

    陈茶用手扇了扇顺风飘到眼前的烟,盯了程樘一会儿,问他:“程樘你是不敢跟我结婚还是不愿跟我结婚?”

    女人的直觉告诉她是前者。

    一支烟抽完,程樘把烟头摁在地上碾灭,转过头来看着陈茶,“你确定自己想好了吗?我没彩礼给你;我没房也没钱。目前来说,好像只有那一亩多地可以种。而且,村里人对我的态度你也看见了。我这腿可能会一直瘸下去……我这样的男人,你真敢跟?”

    这么一听,好像不太敢。

    陈茶眨眨眼,逗他,“那要不假结婚?”

    程樘不懂就问,“什么叫假结婚?”

    “就是不领证光办个婚礼呗!反正我宁愿结婚也不会把那二百块还给你二伯娘!”提起张红艳,陈茶顿时想起程樘那句话问他:“你去西北是不是跟你二伯娘有关?”

    程樘:“……”

    这女人可真心大!一句话就能从结婚跳到他去西北的事。

    程樘太阳穴突突地跳了两下,顿时觉着自己刚才竟然认认真真思考半天“如果陈茶真嫁给他,他能给陈茶什么?”。

    可真正是傻透了!

    没好气道:“在我们村,结婚认礼不认证。”

    这是实话。

    在钱榆村结婚领证才奇怪,绝大多数人办了酒席,经过亲朋好友街坊邻居的见证,就是真夫妻,反而很少有人去打结婚证。

    陈茶想自己现在没身份证明也办不了结婚证,半真半假到:“那就真结呗!反正我们现在跟结婚也没什么区别。天天生活在一起,还盖同一条棉被。”

    程樘牙疼似地嘶了一声,两手掐着腰,磨了磨牙,“盖一条被子,老子也没占你半分钱便宜!结婚了还想老子当和尚?做梦吧你!”

    往回走了几步,又停住脚步,回头虚指着陈茶点了点,吓唬她:“不搬走,我今晚就办了你!”

    程樘莫名有些恼,也不知道气陈茶乱开玩笑,还是气自己竟然把她的话当了真。

    陈茶腾地红了脸,跺了跺脚,对着程樘的背影骂道:“流氓!”

    之后几天,两个人很默契地都没再提这事,或者说彼此互相以为跟对方达成共识了。

    程樘以为陈茶答应搬出去了。

    陈茶以为程樘答应结婚了。

    一直到双河集这天。

    程樘依旧后座上扎个木托架,两边挎着婴儿车婴儿床,上方绑着婴儿椅,还有上次剩的那张小方桌。

    前面驮着陈茶。

    如陈茶所说,还是孩子用的东西好卖。

    如今让计划生育,城里户口的夫妻只能生一个孩子。农村夫妻最多生两个。

    孩子少,都舍得花钱。

    婴儿床三十块一张很快就卖出去了。

    三十块啊!赶许多人半个月的工资了。

    陈茶敢定这价还是因为家具店和这差不多款式,做工没程樘手艺好的婴儿床敢卖五十块到八十块。

    婴儿车十五块钱,宝宝餐椅十块钱,都卖掉了。

    唯独那张小方桌下午快散集了才卖掉。

    陈茶开心地拿着这六十五块钱,数了又数,眉飞色舞地建议:“程樘,今天卖了六十五块钱欸!我们去买点肉晚上包饺子吃吧?”

    程樘往她手里的钱看了眼,摇摇头,“我先带你去个地方。”

    他们去的地方离双河集不远,是一个城中村。

    一个陌生男人领着他们进了一栋四合院,打开一间南偏房的门请他们进屋,特别热情地道:“我们这房子才新刷了涂料。你们看多敞亮多干净?一次都还没往外租过!要你们二百块一年真不贵!”

    陈茶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这是要给她租房,顿时恼了。

    她转身怒视程樘:“程樘,你还是要赶我走?我到底哪配不上你?你宁愿掏钱给我租房也不愿意娶我?”

    程樘被她问懵了,“不是说好了?”

    女人生起气来才不会讲理。

    陈茶抹了把眼,一跺脚,背对程樘,又羞又恼:“你要不想娶我你直说!我……我就是流浪街头也不会赖着你。谁稀罕你给我租房子?!”

    领着他们看房的房东心里嘀咕,可别是负心汉租房养外室!那正房找上门还不砸了他这刚刷过漆的新房?

    他眼睛转了转,一拍脑门,抢道:“哎呦!不好意思两位。我突然想起来,我婆娘说这间房要留给她娘家侄住!看我这记性!你们还是去其他地方看看吧!真是不好意思了!”

    面上却无半点不好意思,看程樘的时候还多了点埋怨。

    程樘:“……”他招谁惹谁了?

    两个人被轰了出来。

    陈茶沿着马路牙子往前走。

    程樘推着自行车跟在后面,他人高腿长几步追上陈茶,拍了拍后座,“上来,回家了!”

    陈茶赌气不肯上自行车,“你都轰我走了,我还回去干什么?”

    女人就是麻烦!

    程樘皱眉咬牙,耐着性子劝:“天要黑了,你一个大姑娘在外面不安全!”

    “没认识你之前我一个人也好好的!而且,跟着你就安全吗?分分钟把我卖了我还给你数钱。你才是最坏那个!”

    程樘让陈茶气笑了,磨了磨牙,点头,“行!我坏!我走!”

    长腿一抬,跨上自行车蹬走了。

    陈茶:“……”

    她望着程樘远去的背影,跺了跺脚,蹲在马路牙子上哇一声哭了起来。

    一边哭一边骂:“程樘,你就是个混蛋王八蛋!呜呜!”

    她其实再也不想心惊担颤得四处流浪,她真心想跟他过日子。

    可他却想轰她走!

    哭着哭着,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一方白底蓝边的新手帕。

    陈茶抽噎着抬起头。

    程樘手里拎着块一看就是新买的手帕,见她抬头,干巴巴道:“别哭了!”

    换作别人陈茶一定觉得对方态度敷衍,哄得十分没诚意,但,这人是程樘。

    一个做的多说的少,外冷内热的人,能低头哄人已经是破天荒的事了。

    陈茶也没再拿娇,接过手帕擦了擦眼泪,可怜兮兮道:“程樘,我脚麻了!”

    程樘:“……”

    依旧是那副“女人就是麻烦”“女人就是娇气”的表情。

    伸出手。

    陈茶把手放进他掌心。

    他的手很大,很暖。

    程樘一把拉起她,打横抱起她放在拆了木托架的自行车后座上。

    沉默了半路,程樘突然开口,“陈茶,再问你一次,想好了吗?”

    陈茶啊了一声,眨眨眼,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重重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陈茶真想嫁给程樘。

    要问为什么,她也说不太上来,反正就是不想离开他。

    两个人认识时间不算长,谈不上知根知底。

    可跟程樘在一起,心里踏实,日子苦心里甜。

    程樘又沉默了会儿,喊她:“陈茶。”

    “嗯?”侧坐的陈茶,两手撑着后座边缘,从外首往前探头。

    “坐好!别掉下去。”

    陈茶坐直身子,撇撇嘴,“叫我干什么?”

    “我……我……你……”

    见程樘罕见的磕巴,陈茶更好奇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程樘组织了下语言,再次开口,“陈茶,现在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但是,其他女人有的,我早晚都会给你!别的女人没有的我也会想办法给你!”

    陈茶细细咂摸了下这句话,问他:“程樘,你这是表白呢?还是求婚呢?”

    程樘:“……”

    装死。

    气得陈茶掐他腰间软肉。

    但也只换来一句,“别闹!”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陈茶莫名从这俩字里听出一丝宠溺。

    她不闹他了,头一歪,靠在他背上。

    程樘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了下来,直着背,好让她靠着舒服些。

    陈茶唇角扬起,闭上眼。

    然而好心情只维持到回村。

    还没到家就看见一个小男孩站在路边一直往护河堤下坝这边的路上看。

    本来陈茶也没在意,以为是小孩在等亲人或者小伙伴,谁知道这个熊孩子看见他们,两手圈在嘴边对着他们家的方向大喊一声:“狗男女回来了!快跑!”

    程樘:“……”

    陈茶:“……”

    下一秒就听见他们门前传来一阵骚乱,随后几个孩子一哄作鸟兽散。

    敢情这是团伙作案,喊话那个还是个放哨的?

    陈茶立马从自行车后座上跳了下来追上去。

    这些村里孩子虽然年纪都不大,但是对钱榆村轻车熟路,七拐八拐就把陈茶甩掉了,她最后竟是一个都没追上。

    只能不开心地走了回来,看见自家屋门,陈茶感觉肺都要气炸了。

    这间老屋窗户是木格子的,陈茶刚来的时候,程樘买了一块透明塑料布糊在里面,挡风也透光。

    现在窗户上的塑料布全被戳破了。

    破木门上被涂了些粪便,锁孔里被灌上面糊。

    这还不算完。

    门前放着一个用来储水的大水缸,平时上面都盖着一块木板用于遮灰挡尘,现在木板没了,水也被霍霍了,污浊不堪,水面上还飘着烂树叶,干牛粪之类的。

    窗台下杂乱无章的对着柴草,旁边还扔着几根用过的火柴,显然是因为他们回来的及时,熊孩子们还没来得及点火。

    陈茶咬着牙,掐着腰,恨恨道:“熊孩子!别让我知道谁干的!”

    “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陈茶刷地回过头,看见程樘右手扶着自行车把,左手提搂着那个放风小男孩的衣领走到了跟前。

    小男孩一边喊冤,一边手脚同时扑腾,试图摆脱程樘的掌控。无奈势力悬殊,像猫爪下的老鼠,只是徒劳挣扎。

    陈茶气笑了,抬手食指虚点小男孩,“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站院外给他们放风?”

    小男孩约莫四五岁年纪,瘦瘦小小一只,小脸皴成高原红。他在刚才那群孩子里差不多算最小的,所以才被安排放风。也因为这样,跑得慢,被程樘逮住了。

    到底年纪小,被陈茶一问就心虚地视线乱飘,我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小嘴一瘪,就开始哭。

    程樘像被吓住,一下松了手。

    小男孩见状抬腿就想跑,被陈茶勾着衣领拽了回来。

    小男孩看了陈茶一眼,哭得更大声了,一边哭一边喊:“妖精要吃人啦!”

    陈茶:“……”

    程樘:“……”

    陈茶咬牙,问程樘:“这谁家熊孩子?”

    程樘摇摇头,“不认识。”

    陈茶本想问“你们村不是号称没陌生人吗怎么你还不认识?”随即想到程樘离村五年,这孩子也就五六岁,认识了才奇怪。

    程樘不认识小男孩,但是小男孩不能不认识自己。

    陈茶转向小男孩,吓唬道:“不想被吃的话,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老实回答了我就让你走!”

    “真的?”小男孩抽抽噎噎,像个受惊的小兽满脸防备。

    陈茶点头。

    到底只是个五六岁的孩子,三言两语就被陈茶套了个底朝天。

    原来这小男孩叫张青龙,他和他的小伙伴们都是“受雇”于人,佣金是一块糖。

    雇主就是那天跟陈茶对撕的新媳妇。

    新媳妇叫李兰,是王大军弟弟王大海刚娶的老婆。

    家门上的喜字都还热乎着,两口子就因为陈茶大吵一架。

    李兰咽不下这口气,便用结婚宴请剩下的喜糖哄着附近的小孩子们来程樘家捣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