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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了么,成妃血崩而死了!”

    “可真惨啊,就在刚刚生下小皇子的时候,一口气没咽上来,连孩子的面儿都没见上呢。”

    在成海棠分娩的第二日,宫里面的宫婢们就奔走相告,东宫侧妃离奇的死讯一时间在皇城中传得沸沸扬扬。

    其实也没必要闹得这般扑朔迷离,血崩之状并不稀奇,可奇就奇在太医院的医官和医女那么尽心尽力地照顾,在成海棠分娩之前都没有任何的征兆,到了临盆之日,居然母子两人不能同时保全。这在明光宫和昭阳宫两处都极为重视的情况下,几乎是不可能的。

    因此在东宫喜得贵子之时,太医院迎来了宫闱大清洗之后又一次浩劫。

    绮罗对此,唏嘘不已。

    “这次太医院里,有很多医官和医女都要跟着陪葬。”

    殿里面的主子一旦有差池,最先跟着受牵连的就是那些诊症的太医。就如同她们这些跻身宫闱局的女官和宫婢,稍有行差踏错,往往就是身首异处的下场。

    韶光此刻坐在东窗前的案几旁,正捧着笸箩,在绷子上做着花绣,一针一线都甚是精心。雪白的绸缎上,已经隐约可见是莲花的纹饰,莲叶田田,池塘里面还有戏水的锦鲤。阳光顺着窗棂静静投射,映衬着那锦缎上面的绣样,端的是活灵活现。

    “其实太子一直都是知道的,对么?”

    绮罗沉默了一瞬,又闷闷地道。

    韶光牵着银针,用金丝线绣出锦鲤的鳞片,叹道:“东宫里面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想是怎么都瞒不过主人。”

    其实宫里面的传闻,时真时假,却如同空穴来风,未必无由——像那血崩之状,生育的女子在分娩时发生血崩,古来有之。成海棠的身子却一向壮实,偶有害喜之症,又因滋补,将虚弱缓解不少。若有血崩的前兆,太医院的人也早该诊断出来,提前医治才是。可不该发生的事,却发生了,偏偏在事后那些高明的太医又查不出什么端倪来。

    “我听闻过一种古方,在以往的宫廷中,常为嫔妃争宠之用。”

    清淡的嗓音,很轻,却是让绮罗眼皮一抖,“你说的可是……毒?”

    韶光点点头,“若是常年燃烧一种混合的香料,则会在体内淤积成毒素。假使没有引子便罢,却最忌妊娠分娩,届时大量见血,极容易诱发毒源。倘若再配以见血封侯之毒,就会造成血崩之状。此法于女子,是大凶。”

    “这么厉害?!”

    绮罗骇然。

    在宫里面常用的一种毒,又是见血封侯的,不正是鹤顶红么……

    韶光放下针,不禁想起刚刚绮罗的问语。

    ——这么大的动静,即便是手脚动在暗处,身为堂堂的太子,会一点儿都没察觉么?海棠自从怀孕就嗜睡是怎么回事;那浣春殿寝阁里面常年保持温暖又是谁的主意;尤其是那日她引诱岚烟去东宫雏鸾殿前燃烧檀木香料,沈芸瑛那么大的反应,太子殿下是她的枕边人,能没有一丝一毫的洞悉么。

    可他装作不知,甚至拒绝去接触。

    或许,这就是太子殿下不愿意踏足浣春殿的原因。曾经是那般亲密的关系,奉若珍宝地宠着、怜惜着,现在要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一步陷入死局。而这个女人,肚子里正怀着他的孩子呢。多看一眼,恐怕都会觉得烦心和燥郁。

    可谁让动手的是沈芸瑛,是他暂时不能触动的人。所以,便是牺牲一个侧妃吧。

    反正这个侧妃是他一时意乱情迷讨来的,毫无家世和人脉可以倚仗,既然孩子能够得以保全,生母损了一个,还会有更多。便宜得很。可怜成海棠至死,还做着飞上梧桐枝头的美梦。

    “在这宫里面,死了谁,日子都要继续的。”

    绮罗抱着双臂,感觉到微冷。

    韶光望着外面飘飞的雨丝,即便是将来有朝一日,换了皇帝,甚至是改朝换代,后宫依旧是后宫,是女人的天下。无论死了多少,还会有更多,更多的女子会去前仆后继,新旧更迭。

    就像是那雨后的桃花,在凄风苦雨中凋零萎谢,待雨后初霁,却又绽放得妖娆芬芳。

    然而这里面牵连着的,总会有那么多无辜的人。这一次,据她所知,连殿里面新晋的几个年轻宫婢,都要因为伺候不妥而被连坐。

    是要被发配吧……

    发配,也总比陪葬要好。

    宫里面现在正在为小皇子的满月大肆筹办,怎么能让那些不详之人搅了气氛。宫正司的人办事最是干净利落,不管是太医、医女还是宫婢,该是都悄无声息地被收押了起来,再作处置。可饶是在这样喜庆的日子里,绮罗还是瞧见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

    是蒹葭。

    “她、她还没死啊……!”

    绮罗送韶光回去琼华宫,还没等两人穿过广巷,远远就看见那道身影:一个明明已经株连而死,亦或可以说是悄无声息留存在宫里面、却尚未被众人察觉的那么一个人——昔日尚宫局的一房之首,又曾在福应禅院中遭受牵连,最后进了东宫浣春殿,直接伺候怀有身孕的侧妃成海棠。

    想想她的经历,还真是离奇而曲折呢。

    绮罗过于惊诧的反应,甚至于将此话惊呼出口。韶光嗔怪地推了她一下,知道她要说的其实是“蒹葭怎么还在宫里”,只是在出口时变了味道。

    殿前的树枝纷纷摇落,此刻,一袭月白素锦宫裙的女子扶栏而立,风掀起裙裾如云,使她整个人宛若翩然欲去的折翼蝶。在她的面前,还站着一个戎装英武的男子,鲜红的领巾在脖颈间,带出一抹倨傲而清贵的姿态。

    “箫将军。”

    樱唇轻辗间,轻柔地吐出那三个字,似裹着温润的气息,不禁令男子一怔。

    “是,是你。”

    箫琉冕说了那寥落的三个字,而后便静默了下去,只是静静注视着她,始终也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不问问,我为何会在此出现么?

    蒹葭的脸上含着淡然的笑,那笑容背后,有一抹难以掩饰的心酸。

    “有、有事么……?”

    过了半晌,许是难以忍受这样的沉默。箫琉冕终于问了出来。他知道自从福应禅院回宫,她就在浣春殿里伺候,可眼下成海棠出了事,作为近侍宫婢自然要跟着受牵连。此时此刻,她不是早就被宫正司的人带走了么,缘何会在此地出现?

    这些话,箫琉冕却不敢问。

    蒹葭深深地注视他,像是并未察觉他心里面的狐疑,“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愿意将我留下么……”

    宫中有多少年,她就等了他多少年;

    那些青春少艾的时光呵。

    一直都在他身后,这样痴痴地等、痴痴地盼,甚至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只希望能这么一直守着,守着那俊朗飒飒的人儿,已然足够。可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在两人之间,不仅隔着那几年戎马生涯的别离生疏、权力地位的迥异。

    可,蒹葭到底还是不甘,要去争取一下。

    “愿意么?将我留下,哪怕是当一个伺候的奴婢……”

    她声声婉转,字字期盼,那柔漾的目光仿佛是沁了月光的泉,温柔而哀伤地流泻在了他的眼底。到底,还是问了出来。

    箫琉冕一怔,似是没明白她的意思,也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有些涨红的脸,好半晌,才支支吾吾地道:“你、你知道的,宫里的女子都是皇上的人,不到二十五岁都无法发还出宫。更何况,你马上又要依律被遣派到央河小筑去,宫规严苛,你想我怎么办?”

    宫规严苛……

    原来是这样啊。

    蒹葭忽然想笑了,他的这些话,该是已经在她心里面盘桓了很久。只不过她就是想听他亲口说出来,当着她的面,亲口说。

    ——成妃娘娘确实已经故去,遵循旧例,作为往生之人的随侍奴婢,是要一并发配到央河小筑,守皇陵,终生不得回宫门。然而若是有愿意将其收纳为己用的主子,也能够为之破例的。

    还是她妄想了呵。

    蒹葭抿了抿唇,有淡淡的嘲讽和酸楚从眉间滑落。

    其实她早知道他会是这样的反应。就在刚刚,他连一句“过得好不好”都不曾说过,又怎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去为她请旨呢。

    扑面而来的风有些凉,蒹葭感觉到心底里面也泛起了丝丝的凉意。来之前还充斥满腔的恋慕和期冀,只在那一句话跟前,就悉数被冷雪浇了个干净。说到底,她毕竟也是个懦弱的性儿,瞧见他此番态度,竟也没有再往下追问,自己就先胆怯和否定了。

    箫琉冕梗着脖子,似是在等她往下说些什么,却不知蒹葭已然有些心灰意冷,别过头,连句话都没留,就离开了原地。

    “你……”

    那身后的男子脸上含着悔意和歉疚,伸出手去,像是要叫住她。然而张开的嘴,嗫嚅着,最终还是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一丝风过,落花满地。

    两人之间的言谈很短,这一幕落在绮罗的眼里,又是别样的感触。对于蒹葭,她其实并无太好的印象。可此时此刻这样瞧着,还是生出了无限唏嘘——毕竟,同为女子,即便有嫌隙,但一旦涉及感情,总是心有戚戚。

    箫琉冕,最年轻的宫廷禁卫军统领,昔日曾是晋王麾下的一员大将,是上过战场的,立下过赫赫之功。然而即使是那样的男子,却也配不上如斯浓烈而深挚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