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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晋王,一个是内局中小小的宫婢。

    一个高贵尊崇,一个卑微如斯,相差着这般悬殊的地位,倘若不是因为那一块掌握着皇后娘娘闺阀势力的凤牌,隔着遥遥的皇宫禁苑,想必也是不会有什么牵扯。以至于当她不识时务地婉拒,他就用凝霜的性命向她证明,与麟华宫为敌的下场。

    韶光在这时想起自己在最末时,一起相处过的那些同僚,昔年往事,仿佛就像是做梦一般。

    只是这么长时间以来,除了一些消息和谋算,他根本没有难为过她……中间如果没有发生那么多的是非和祸端的话,想来,她应该已经身在麟华宫了……而今掐算着月日,果真是三月又三月,一转眼,正好已经过了一年。

    “殿下的青睐,奴婢万死不足以回报。然而按照宫里面现在的这个局面,仍旧不适宜有什么调动。涉及到宫闱局的,就更加不适合了……”

    此时此刻,莫说是进殿辅佐,就算是跟麟华宫搭上任何牵扯,都是一件非常冒险的事。他不知细情,否则怎会这般咄咄逼人。

    她有些唏嘘,也有些无奈,这般苦笑地朝着他道。

    杨广看着她,黑眸却是更深了几分,似笑非笑地摇头,“仍旧不适合……不错,还真是个相当好的借口。可本王想知道,你所谓现在的局面,又是什么?”

    韶光看到那目光渐渐地冷了,咬了咬唇,默声道:“殿下不在宫中的这段时间,宫闱内局开始了纷争混斗,各处掌事互相勾结、同时也互为倾轧,已经是相当的混乱。”

    宫里面的人,无论是主子还是奴才,躲尚且都躲不及,能够作壁上观的话,没有人会愿意去蹚这趟浑水……尤其是在官职的调度上,有什么风吹草动,很轻易就会引起一连串的反应。有什么必要去无故涉险,陷自己于危机的境地呢。

    确实有些推诿的成分,但她是好意。

    “照你这么说,那么此时,相比当初宫闱大清洗又如何?”

    “那个时候,是腥风血雨,残酷狠厉,却尚且只局限在了一个宫闱局里;这时候,却已经波及到了整个内侍省,表面上看进行得很缓慢,却是如温水慢蒸。想来在宫局六部里面,将会有很多的掌首和女官,不能幸免……”

    韶光的声音很轻,些许喟叹,都飘渺在风雨里,一会儿就散了,再无声息。

    “那你呢?既然这么乱,还冒着被牵连的危险,待在宫局里面?”

    他敛着眸色,转过身看她。

    韶光察觉出他的质疑之意,低头笑了笑,徐徐地道:“奴婢已经身在其位,唇亡齿寒,只要一日还是女官,就势必会跟内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清隽的眉目之间,凛着坚定和忠贞之意,仿佛是在跟他说,也仿佛是朝着自己说。

    他没有说话。

    亭阁里,就这样静默了一瞬。

    此时的风有些大了,亭阁的四周连个围挡都没有,夹杂着冰凉的雨丝肆无忌惮地灌进来。韶光将襟口紧了紧,环起双臂,感觉到些许的寒凉。在这个时候,就听见男子低沉的嗓音:

    “若是你愿意,现在,本王就将你召进殿内。而麟华宫,也会成为你一生一世的庇护。”

    疾风中淅淅沥沥的雨点,拍打在繁复斗拱层叠而起的月檐上,又顺着瓦楞流下来,却是滴答滴答的,宛若是寂寥而宛转的曲调,在亭阁前的石阶上汇成娟娟的溪流。

    韶光略微地一怔,反应了一下,却更像是她听错了;

    仍是进殿?

    为什么……

    她已经将宫中的情势分析得那般透彻与他听,依照那样冷持而淡漠的秉性,该是最懂得分寸和利害关系。而现在却仍是要一意孤行。何时也开始想要插手宫局里面的事情了……

    韶光很是莫名地抬眼去看他,男子幽蕴深锁的目光一如既往,那眼底仿佛缀满着凄迷的残花,凉薄却也蛊惑,端的是摄人心魄,只是瞳仁里或明或暗敛着的,是她从未见过的情绪。

    而他,在等着她的答案。

    “殿下怎么会呢。是在拿奴婢取笑了。”

    韶光这样淡淡地笑着摇头。

    他眯起眼,有几分复杂地看着她,“你不信?还是你认为本王当真会威慑于那小小的内局,会怕那一帮卑贱下作的宫婢太监?”

    “不,是殿下根本志不在此,不是么。”

    只因为他是晋王,堂堂的晋王——官拜雍州牧,不仅是常年坐镇在军营,负责抵御突厥入侵,更加掌握着十二队戍卫和皇宫中一半的禁军守卫。那可是足以让明光宫和东宫两处都为之震颤的权势。所以太子与他一向不睦,太后又始终觊觎着,无时无刻不想着怎么能剥夺和削减。福应禅院里面的布局,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已处于庙堂之高,宫闱六局之中蝇营狗苟的钻营和谋划,对他而言,根本就不算什么。在耳边一听、一过,也就罢了,连痕迹都不会留下半分,就更遑论去理会。而他也根本不屑于去理会。

    ——就像很多她奉之为性命的东西,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殿下有经世的韬略,不是小小的一个宫闱就能困住的,也不应该困在这里。奴婢,却只是奴婢。何故因小失大呢。”

    有些事,她看得很明白。

    一语落,那站在雕栏前的男子倏尔就转过身,“你说本王不应该困在这宫闱,你又有多了解本王?”

    怒意,在慢慢滋生,更或者,还有着很多其他的成分,就这样在他的眼眸深处不断地汇集、交错……直至再也抑制不住地汹涌泛滥而出——

    杨广说到此,眸色已经愈加暗抑,如黑暗临渊,忽然就深邃得吓人,“所以一直以来,你始终都是那么想的,对么?而之前你的所做所言,也全部都是搪塞和敷衍!韶光,本王没看错你吧。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陡然靠近的距离,裹挟着压迫的凌厉,扑面而来的是侵略却也怆然的气息;

    颀长的身躯足足高出她半个头,在她周身上投射下大片的阴翳。韶光退后了半步,咬着唇摇头:“奴婢从来都没有欺瞒过殿下,更加无意冒犯。”

    “没有欺瞒?是啊,你真的是很聪明,擅长揣度人的心思,一旦遭遇事端,最先想到的就是如何保全自己,如何全身而退。所以就算是有一千万个不对,也会想方设法地推到他人身上,怎么会做出‘欺瞒’这么不明智的事情来?”

    杨广说到此,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轻易地将她整个提着带到自己身前,手上用了些力,该是相当的疼,“可你当真如你自己刚才所说的那般情非得已么?韶光,在装傻充愣、颠倒是非这方面,你还真是母后一手教出来的首席大宫婢!”

    什么局势,什么迫不得已,统统都是借口;

    他居然也会耐心地听着,耐心地看着,看着她一句一句,说得信誓旦旦,冠冕堂皇。

    “一直以来,一直以来本王都纵容着你,纵容着你的那些小心思,那些自私的、忤逆的,甚至是在本王眼皮底下做的、自以为能够瞒天过海的小动作。所以才会让你这般有恃无恐,认为本王当真不会动你!”

    手腕上火辣辣的疼,韶光咬着牙,眼泪就在眼眶里面打转,却硬生生地梗着脖子,不让自己哭出来,一字一顿地道:“奴婢没有……!”

    “到了现在,还再狡辩?”

    “奴婢真的没有,”她倔强地仰着脸,通红的眼睛,咬着唇直直地看他,“奴婢只是内局一个小小的女官,有什么资格和能耐跟晋王殿下一较高低……而且殿下也已经无数次向奴婢证明了,违背命令是什么后果,奴婢又岂敢做出什么小动作?!”

    “你的意思,所有都是本王逼你……?”

    杨广看着这样的她,黑眸深得吓人,眼睛里充斥着愠怒、失望和复杂,还有一丝丝的不甘和悲凉——“韶光,你果真就不懂么?”

    幽邃的眼眸暗若渊潭,映着那身后漫天纷飞的雨丝,那样的目光,怎是凛寒强势的晋王该有的。

    韶光咬着唇,半晌牵起唇角,却是笑得很苦,“奴婢该懂什么,又能懂些什么……自从殿下想要寻找娘娘留下来的那块凤牌,殿下和奴婢之间,不就只剩下利用了么……”

    一直以来都是利用,他利用着得到情报、利用着操控形势,她又利用着安身立命、获取方便……自私,忤逆,两面三刀,他就是这么看她的——只顾保全自己,为了全身而退,而从来不会考虑到旁人。

    是啊,她的确是这样的人,也已经习惯了做这样的人。然而他又何尝不是?

    “利用,好一个利用!说得可真是贴切。”

    杨广忽地就笑了,攥着她的手腕,自问自答地、又满是嘲弄地道,“没有错,本王之所以不会懂动你,就是因为你手里面掌握着的凤牌,就是因为还有利用的价值。可你付出过真心么?你是明知道本王不会拿你怎么样,又刚好处在眼下这个局面,越是乱,你反而就越是安全。才敢,才敢这么毫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