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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物似主人形。

    一时候恣意洒脱,一时候飞扬落拓,哪里像是宫里面的人呢。或许是该感激那遥远的烟雨江南,雨润水土,才能雕琢出这样一位特别的殿下。

    再想想现在的这宫中,一处是混乱不堪、到处陷阱和谋算的内局,一处却是光景秀致、优渥而尊贵的皇室殿阁,若是他将刚刚的选择机会摆在任何一个人的面前,怕是都不会有异议吧。她还真是不识趣、不解风情呢。

    韶光的目光落在那一道摇曳的珠帘和珠帘后的门扉,望着望着,忽然心里面就变得暖暖的。

    “在想什么?”

    温暖的怀抱从后面围绕上来,他搂着她,轻声问道。

    韶光低着头,脸颊又红了,“殿下可选好了?奴婢这就要带回去的。”

    “那我让人给你准备一个陶土的盆。”

    ……

    在宫正司闯进内侍监拿人的隔日,也就是四月十六日这日,正好逢上崔佩的生辰。

    作为宫局里面的一等掌首,原本年年都要大办一场,然而这段时日以来一直被尚宫局闹得胆颤心寒的宫闱局,始终都没消停过,且因崔佩一度卧病在床,闭门谢客,连拜会的人也少了。四房里各自又乱得很,自顾都不暇,这生辰的操办就被耽搁了下来,到后来,干脆就不办了。

    ——因为崔佩的病越来越重,几乎是到了见不得外人的地步。

    很多宫人都纷纷揣测,若是现任掌首不行了,肯定要从已有的四位司级掌首里面提拔一位,那么,尚服局里面是不是又要有升迁的机会了……

    巳时,下起了小雨。

    蒙蒙的细雨打在轻骨竹伞上,激起了清晰而灵动的声音。韶光撑着伞走在雨里,身边也没跟着宫人,绕过了广巷,从殿前的廊桥上过,而后是明湖岸畔的几座亭台楼阁,顺着湖西坊往南走,甚是开阔的一处殿宇,就是崔佩的住处。

    绣履上沾了些泥,裙裾也有些湿了,等在丹陛上站定了,才收了伞,掸了掸肩上的水珠,韶光直接跨进了内殿。

    殿内有伺候的宫婢,瞧见是她,点了点头,即刻进去通报;

    韶光将轻骨竹伞立在殿门旁边,自己就站在一侧簪花仕女的绢帛画屏前面等着,仰头可见高悬奢华的凿井,錾刻描画得精致华丽的彩绘和烤蓝漆画,和一侧宝柜上错落有致摆着的剔透白玉瓷盘……

    崔佩是一手将她带进尚服局的人,然而自己踏进这座寝殿,却也是第一次。此刻身在其中,窥其一隅,不禁就想起之前余西子从这里出去之后,与她慨叹过的种种,这殿里的布置确实让人赞叹,很是有几分讲究之处。

    这时,通报的奴婢得返,引着她走进去;

    与余西子描述的一样,随着一扇扇的殿门在面前被推开,每一处的景致都不同,布置也各有特色。比起当年的朝霞宫侧殿也是不遑多让。走到最里面的一道,悬挂着珠帘的月亮门后面,就是寝阁——西侧是两张相对摆放着的藤椅,南侧是内嵌的床榻,榻前不是厚重的帷幔,也是一道轻薄的水晶珠帘。檀香紫檀木的软塌,白玉缎的贵妃枕,连榻前的脚搭都是玉石制成。翡翠熏笼的盖子掀开着,烟丝四溢。

    刚跨进那道月亮门,就听见了沉重的咳嗽声,像是咯了痰,很难受的感觉。

    里面有宫婢弯着腰给她捶背,背对着的一个宫婢拿着痰盂接着,崔佩整个人压在厚厚的被褥里,正探出半个身子,就着那痰盂猛烈地咳嗽,仿佛是要将内脏都给咳出来。

    引路的婢子这时就不再往里面走,朝着韶光行了个礼,就退下去了。

    韶光轻步走过去,唤了声,“崔尚服。”

    崔佩费劲地抬起头来,一张脸蜡黄蜡黄的,眼眶深陷,整个人显得疲倦不堪,“你来了。”

    她说着,朝着一侧摆了摆手,宫婢们也都应声退了下去。

    韶光走到软榻前,拿起一枚金心烫绒的靠垫放在她背后,让她靠着,“崔尚服现在感觉如何?奴婢刚刚瞧着,好像是更重了些,是何故?”

    “还不是老样子,吃了药,也不见好。一日挨不过一日的。外、外面……现在怎么样了?”

    崔佩艰难地咽了口唾液,依旧很是难过的样子。韶光即刻拿来案上的瓷杯,崔佩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热水。

    “现在外面闹得很凶,不仅是我们这儿,还有尚仪局,尚功局,甚至连尚寝局都波及到了,更甚者是奚官局、掖庭局和太子内坊局……所以,现在众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内局的势力争斗上,反而是忘了初衷。”

    内局再乱,也不会有人敢惊动明光宫,所以姚芷馨、师兰言和纪沉鱼已经一状告到了东宫,东宫却始终缄默,不置一词。而宫正司和内侍监则是在后面看热闹,就算同样被祸及到,也不吭声,只由着尚宫局一个在前面折腾。

    这样一来,反而是红箩的那桩命案,再没有人理会。

    “现在的宫里面,是你们年轻人的战场了,我们这些个老人家,可都是不顶用了。”崔佩半阖着眼,略微有些笑意地道。

    韶光抬起眸,却瞧见她眯着的眼底泄露出的一抹精光,徐徐地睁开,依旧是深陷而满布血丝,然而那眼底之色,可丝毫不像是一个病入膏肓、生命垂危的病者。

    堂堂的尚服局一等掌首崔佩,果真是怕事到此,被吓成了这样?亦或是故意推搪,推卸责任……其实崔佩比谁都明白,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已经不光是尚服局一处颜面受损的问题,否则同样遭受到牵连的奚官局、掖庭局,为何也只是告到了东宫,而不见有其他动作呢?尚宫局明显已经在宫局六部的面前,划下道儿来,针对的,是尚服局?亦或正在大肆搜查的几处?

    不,都不是。

    尹红萸根本志不在此。

    所以此时此刻,崔佩不得不多想些,因为而尚服局的立场,且不好摆呢。

    这本就是内局里面的斗争,一个尚服局只是引头,却并非尚宫局的剑锋所指。尹红萸实质图谋的,怕不只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崔佩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可不想在即将荣隐之时,被牵连得晚景凄凉,最后落得个晚节不保的下场。以至于这一应的深谋,到了几位司级掌事的眼里,就成了胆小怕事、不负责任的代表——不得不说,这招以退为进,虽老套,却是相当地唬人。起码在四房的掌事中,言锦心和余西子这两个野心最大的下属,已经上钩了。

    “现在局里面的情况如何了?”

    “据奴婢所知,言司饰眼下正在四处活动,主要……是跟奚官局。而余司宝那边,恐怕也有取而代之的心思,该是要借助东宫和内侍监的帮忙。”

    韶光淡淡地道。

    崔佩握着茶盏,“我知道,余西子最近常跟成妃有走动。只是想不到,司饰房那边原本就奚官局有着牵扯。埋得可真深啊。”

    还有什么时候,能像现在这样,最能看出来一个人的人脉和底细呢?

    ——崔佩确实老了,已经没有那个心思陪着年轻人玩儿权力的戏码,临了临了,岂能让小麻雀啄伤了眼睛?一招毙命、一劳永逸,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这些词儿,在宫里面才是最实用的。既然都已至此,也该趁势处理些事、处理些人了。

    崔佩的眼睛里闪烁过一丝狠绝,只一瞬,便恢复常态,又想起了什么,哑着嗓子问道:“四房中被带走的那些宫婢呢,可都放回来了?”

    韶光摇了摇头,“大部分都还扣押在尚宫局里面。”

    “那一处私牢究竟有多大?尹红萸是想要将宫局六部的人全部抓起来、还是怎么的?也不怕庙小僧多,把自己给撑死。还是她真以为有了明光宫的懿旨,就能只手遮天、翻云覆雨了!”

    崔佩有些愠怒地说到此,气息不匀,猛烈地咳嗽了两下;

    韶光探身过去拍了拍她的背,将她手里的茶盏接过来,搁置到桌案上,“这段时间,尚宫局明面上在宫局六部里面大肆搜查和抓人审问,其实暗地里,最常去的却只是储物库一处。里面的好些东西,都被她们带走了。”

    崔佩的眼睛眯了一下,“那么登记册子……”

    “也拿走了,”韶光面容沉静,低声道,“而且不仅是在宝器制作的时候,还有制作完毕后的那几天,一应物料申请的明细记载,虽然备份还在内侍监里,正册却都被尚宫局带走了。”

    “看样子,尚宫局果真是查出了些东西。”

    崔佩将双手对顶在一起,搁在她盖着被的膝盖上,“去过内侍监了么?那边怎么说?”

    韶光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道:“赵总管说,各凭本事,各安天命。”

    尚服局,内侍监;尚宫局,宫正司……

    现在可是宫局六部乱成一锅粥,纷纷在自保、钻营、筹谋的时候,却似乎都忘了,这件事的起因其实只是东宫浣春殿里的一个近侍宫婢。而到现在已经有那么多的人都被卷进来,也同时都忽略了,整件事里面,关键人物只有四个:

    红箩,成海棠,崔佩和韶光。

    红箩已经死了;成海棠终日在浣春殿中,深居简出,根本没有在明面上参与;崔佩则是卧病在床,闭门谢客;而韶光,却是以女官的身份、借公事的引子,终日来往在储物库、内侍监、尚宫局和司宝房锦堂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