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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瑟直接走到一侧的廊柱旁,背对着她站在雕栏前。

    言锦心也不动气,咬了一颗青紫色的葡萄,轻笑着哼了一下,“也是。我怎么忘了,这奴婢就是奴婢,怎么能跟主子平起平坐呢。还是站着吧,站着好。”

    锦瑟挺直的后背陡然一僵,刹那间似乎有要转过来的冲动,然而最终却没动。

    两人这样一个坐,一个站;

    侧脸对着侧脸,一个妩媚多姿,一个冷艳高贵,相貌都是极为出色的。

    只是同为掌首的两个人,曾经却是上下级的关系。就像是当年的余西子,昔日供职在司衣房原掌首钟漪兰的麾下——锦瑟也曾是言锦心房里的典级女官,只不过因事触怒了言锦心,被罚调往了清寂孤苦的扶雪苑,一待就是三年。

    “我知道,你现在是攀了后台,有麟华宫作为依仗,否则也不会那么轻易地从扶雪苑里面出来。可真是有些手段啊,居然是晋王。是用美色么……从哪儿学来的狐媚招数啊?从前你在我手底下的时候,我可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本事。”

    “只是就算出来了,又能怎么样?你以为当上尚服局里面的掌事,跟我同是一房之首,就能等量齐观了?还是那句话,奴婢永远就是奴婢,蹬不得高,也上不去大台面!”

    言锦心的话,一字一句地撞击在耳畔;

    锦瑟攥着拳,描画的水晶长指甲折进了掌心里,仍就死死地攥着,表情是悲愤的心寒。

    “怎么,生气了?”

    言锦心脸上的笑意更深,慢悠悠地道,“生气也得忍着,别忘了,我可是将你一手带大、又亲手将你领进宫门的堂姐呢。做人啊,千万不能忘本。”

    “我没忘!”锦瑟在这一刻回过身来,咬着唇,目光悲凉。

    终于肯说话了;

    言锦心挑着眉,眼睛里面含着不屑一顾的轻蔑。

    此刻回廊外起了些风,纷纷扬扬地花瓣扑面而来,言锦心用手挡了一下,只是当她的手碰到脸颊时,忽然就想起了当年,自己当众赏她的那一耳光,骂她私相授受,并与宫城守卫暗通款曲,做出不贞之事。

    失节对女官来说是足以至死的大罪,若不是她家中殷实家世,倾尽家产上下打点,应该是早就没命了。只是不知道后来如何搭上了晋王,得以在扶雪苑苟延残喘,伺候那些被打入冷宫的夫人和嫔女。可她的家人还是因此蒙羞,族亲以她为耻,昔日同僚日日奚落,致使她躲在扶雪苑再不愿露面。

    “三年了,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再出来。”

    “是啊,三年清寂,在扶雪苑里无数个日日夜夜,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锦瑟抱了一下肩膀,脸上含着隐忍的酸楚,“锦心堂姐,你真是好狠的心。”

    原来,锦瑟也姓言。

    言锦瑟,言锦心……

    “狠心?”言锦心忽然微笑,轻轻地摇头道,“不,当初是我给了你进宫的机会,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告诉你,一旦有一日,你若是背叛我,我一定将让你打回原形。”

    羽翼未丰,就妄图要取而代之,怎么对得起当初一手提拔的恩人呵;

    “你的秘密一直都在我手里面攥着,一直都是,那可是即便是晋王也无法保你的秘密。千万,别再重蹈覆辙了,否则就不是贬谪那么简单。”

    晋升到掌事又如何?不过是个鲜廉寡耻的下作货罢了,当年她的指认有错么,难道她没有跟那个守城侍卫发生了苟且之事,还生下了一个孩子!说起来,真真是家门不幸,居然出了这么个不知检点的女儿。

    锦瑟咬着唇,屈辱地低下头,“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我会一直听你的话。”

    “我喜欢听话的人,”言锦心起身,走到她身侧的雕栏前,“至于那孩子,我会好好替你养着,只要你听话,我一定会善待她。”

    风中的花瓣簌簌飘落,仿佛是谁的低泣。锦瑟咬着牙,硬是将心里涌起的汹涌悲怆和酸涩压下,闭着眼,尽量不去想言锦心提起的那个孩子——自打生下来,她就再没见过的,她的亲生骨肉。

    “诶,用不用给你们两个人单独弄个地方啊。崔尚服可召唤我们几个进去呢!”

    回廊外的殿前,白璧抱着双肩,似笑非笑地朝着她们喊道。

    而一侧的余西子也是有些狐疑地望着两人,不是结怨甚深的仇敌么,何时有这么多话要说了……

    等迈上丹陛,殿内伺候的婢子将四个人领进去——

    崔佩的这一处寝殿,年年都会修葺一次,因此漆色都是鲜亮而簇新的。正殿寝阁外置着三扇殿门,内置五扇隔挡,都是红漆金錾刻的纹饰,上面用的是雪白绢帛,画着姿态各异的簪花仕女,惟妙惟肖,甚是秀致堂皇。每道门口都挡着屏风,往里走可见一道道相错的门扉,前面引路的宫婢一扇扇地推开,可瞧见内里安置着的翡翠香炉,珍珠宝柜,剔透的白璧瓷碗……一道道琉晶帘,连壁上的挂画都是历代名家的泼墨之作,仿佛是置身在仙宫妙室。

    很多一等掌首都曾因此戏言,崔尚服这寝殿,便是神仙都住得。

    而崔佩平素并不常让人到她的寝殿来,一应公事都是在局里的锦堂上办。余西子就是受到了她的影响,亦是不喜旁人去她住的地方打扰。

    四个人尽管不是头一遭来,却也没有往里面去过。此次跟着近侍宫人一扇门一扇门地进,不禁都生出无限赞叹和向往,想起自己的寝阁,虽是景致华丽,却也未及此处半分,委实有些自愧弗如之感,又纷纷羡慕得不行。

    然而只是两柱香的时间,在外面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的四位司级掌首,就都被打发了出来。

    言谈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仍旧是毫无结论。

    崔佩真的病了,病得很重,症状倒是跟司乐房的白丽娟很像——浑身上下都起了红疹,且连着几日高烧不退,现在好不容易缓过来些,咽喉却肿得老高,上了很旺的虚火,痰梗于喉,起不来床,连说话都十分费劲。

    瞧见这光景,再咄咄逼人的态度,也都不好意思多做打扰,四位掌首连声告罪,便悻悻地退了出去。四个人各自又说了些话,锦瑟就先行回了司衣房,有余西子、言锦心和白璧三人,一起去到言锦心的寝阁,用了些茶点,才又各自离开。

    等余西子回到绣堂,已经是夕阳西坠了。

    将外面的软纱褪下,有伺候的宫婢挂到一侧的格子架上。韶光拿着记录完的册子拿过来给她看,都是物件修缮的明细和备注,余西子也没细看,只扫了一眼最末行的整理,叹了口气道:“这些你拿主意就好。若是缺什么,也别去尚宫局申请了,直接报到内侍监那边儿,怎么处理,都听内侍监的。”

    韶光一听,颇有些诧异:“掌首刚刚去见崔尚服,还是没有结果?”

    “能有什么结果!以前就是推诿、推诿,再推诿。现在又卧病在床的,眼瞧着,是连主事的力气也无了……”

    崔佩真的是老了,跟着年轻一辈的脚步走,已然是有些跟不上。多大的一件事?却被吓成了这样。说好听的,是夙兴夜寐,忧虑过甚;说不好听些,就是让尹红萸给吓怕了,恐慌成疾,急火攻心,才会一病不起。真是有够丢尚服局的脸。

    韶光在余西子的脸上瞧出了不屑一顾的神色,低下头,也没说什么。须臾,轻声道:“早前,浣春殿又来人催了。”

    余西子揉了揉额心,露出了疲惫的样子,“我先回去换身衣裳吧,然后就过去一趟。你在这儿好生照理着,要是尚宫局的人再过来,也别跟她们硬碰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韶光点点头,表示明白。

    这时,余西子忽然想起来了什么,握了握韶光的手,“这段时间辛苦你了,等过了这风头,等崔尚服好些了,我会去与她请旨,与你多加些俸禄。”

    只因一件小事,尚宫局就将尚服局欺辱至此,连着其他几处不相干的局里面,都有些看不过眼。而四房掌事一度齐齐去崔佩那里请命,倒是很有些豪气干云的味道。却铩羽而归。这样一来,连着四房里面的宫人们对崔佩都颇有了些微词。

    所以在言锦心和余西子看来,也都认为崔佩已经老迈,没有气力、也没有那个斗心去跟尚宫局一教高下。尤其是言锦心,在去过崔佩住着的寝殿之后,愈发感觉到一等掌首确实是优渥尊荣至极。那样的配置和用度,怎是区区的司级掌事能够比得上的?

    这样即便内局果真乱起来,倒不失为是一个机会……

    四月初九这日,尚仪局被尚宫局分割成两处,其中的司乐房全部查封,一概宫婢全部押往尚宫局私牢;

    四月初十,奚官局和掖庭局受到调查,有数十宫婢被带走;

    十二日,尚宫局获东宫太子妃首肯,着实调查太子内坊局,掌事苏庆安等均受到问话……

    十四日,司乐房三名宫婢不受管束,杖毙;

    同是在十四日,晌午刚过,尚宫局就将储物库大量物品带走,并逮捕其中隶属于内侍监的两名管事太监。

    ……

    不足两月的功夫,宫局六部已经陷入到一片焦灼的混乱中。未收波及的几处,也是人心大乱,终日处在惶恐不安之中。

    只是这样的混乱却只局限在宫局之中,丝毫没有影响到后宫中的各殿——在这点上,尚宫局还是做得很好,宫局六部里再乱,也不会、亦不敢惊动各殿里的主子半分。以至于一面是纷杂的内局,兵荒马乱;一面是优渥的殿阁,奢华风流,脂粉凝香,根本不用何人粉饰太平。

    四月半的时节,宫里面的花木相继都盛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