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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日;

    第七日……

    在经过第八个寒夜之后,孟春而至。

    三四月的时节,依旧料峭,宫城中的桃花却早早就开了。灼灼的,花苞坠满枝头,宛若铺陈开的云霞,明媚而灿烂。

    那些白碧桃、撒金碧桃、绛桃、绿花桃、紫叶桃……一应名贵的桃花品种在宫城中随处可见,或白,或粉,或绯红的颜色,争先恐后,绽放得热热闹闹,将那些殿宇楼阁点缀得生机盎然。在晨曦天不亮时,经常可见有早起的宫人,去苑中采摘新鲜的花瓣。

    早在立春之前,宫闱局的司衣房就应该照例按照桃花的纹饰,新制了宫装,在立春这日送到各殿各处;等到春分日,则是司饰房新制的簪带环佩和司宝房的宝器古玩,由宫婢一一细致分类,然后按照定制和月例,有所区别地分送。此时因着被戒严,两房的女官和宫婢均不得擅自出入殿宇,一切就都由宫正司的婢子代劳。

    宫闱局的人乐得轻松,也不管那些婢子是不是能分得清何是挂屏,何是摆件;什么样的首饰该成套送,什么样的该分开……

    这样一来,到底是出了错。

    ——“这都是些什么?你们是哪儿来的,会不会办事!”

    ——“赶紧都出去,惹我们主子不高兴!”

    ——“下回再拿这样的东西,就不用过来了!”

    一应物件都原封不动地被扔了出来,有些摆件经不起摔碰,当场就被摔成了碎片。颐指气使的宫婢掐着腰站在门槛后面,一手指着那些送东西来的宫婢,俨然有破口大骂之势。

    佩锦殿、富春殿、紫宸殿、北宫……

    甚至包括琼华宫在内的几处,均都表示出了不满意。而里面伺候的宫人因为自家主子的得宠,恃宠而骄,丝毫没有将宫正司的人放在眼里,也不给颜面。

    于是,一应宫人灰头土脸地从殿内退出来。将东西捡拾干净,怎么拿来的,又怎么拿了回去。

    宫正司没法,只得先让司宝房和司饰房的宫人恢复原职,重新将制好的东西送到各位主子那儿,自己则仅是作为跟随在旁边监视。

    这样在初九日,尚服局中的司宝房和司饰房从戒严之中被恢复了过来,殿门敞开之时,拘禁了整整十天的绣堂,颇有一种得以重见天日的滋味。刚刚才到晨曦的时候,天色未明,掌事的女官领着宫人们顺着广巷走到殿前广场,捧着的都是些新制的器具用物——

    在上一次宫正司来送时,很多都摔坏破损,有的经过了严密修缮,已经看不出痕迹;送到这一处的,却必须重新制作。宫人们都庆幸当初多做了备份,否则错过换季之期,势必要遭到责罚。因此对耽搁她们活计的宫正司都是颇有微词。

    宽阔的殿前广场,砌嵌着的白花岗岩一直铺陈开万米,夹道每隔距离就砌着青端石,显得清肃而端雅。在广场的尽头,一座辉煌的殿宇就矗立在氤氲弥散的烟霞里。

    凤明宫,明瑛殿。

    明瑛殿的主殿坐落在三层大台上,堆砌的殿基很高,拔地而起的是两侧的尾道和高大的阙楼。在殿前半开平台,站在平台上向南望,偌大的宫城都能被尽收眼底。而在殿前则交错环绕着的一道道朱红墙垣,还有雪白的大理石雕栏和雕刻着莲花纹饰的丹陛石阶,傲然脊柱,俊拔而秀然。

    丹陛下,一个身着釉绿绢帛丽雪宫装的身影,早就翘首在等候。

    殿前的桃花开得极好,绯红的花瓣映出女子俏丽的一张脸,绾着双箩髻,有着绰约的眉目和精致的面庞,乌发上的配饰显然是精心搭配过,华丽且得体,以普通宫婢的用度简直是不能奢想。足可见其地位的不凡。

    她踮着脚瞅了一瞬,一直等到那渐行渐近的队伍走到跟前,眉头却是越蹙越深,不禁道:“怎么看着面生呢。你是司宝房的女官?新提拔的么……”

    “奴婢隶属宫正司,奉了谢掌事之命,从旁协助司宝房。”

    为首的宫婢朝着她行了个礼,然后恭敬地道。

    “谢掌事?”

    董青钿反应了一下,像是刚刚想起宫里面还有这么一位人物,恍然道:“我知道了,就是最近在宫里面大肆戒严,搞得人心惶惶的宫正司一级掌事女官?品阶很大呢。可我想问的是,究竟是谢掌事大,还是汉王殿下大?”

    跟随的奴婢将头垂得更低,嗫嚅地道:“自然是殿下。”

    “这就是了。之前宫正司不是没有来过人,却非常不合我家殿下的心意。我还记得,当时殿下曾经说再不想瞧见宫正司的人。怎么,你们是没听清楚,还是故意跟汉王殿下的意思拧着来,非要殿下他发火才甘心?”

    董青钿面含愠意,严厉地道。

    那宫婢额上沁出汗珠,连连告罪:“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董青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敢?我看是敢得很吧。其实大家都是奴婢,都奉了主子的意思行事,我本不想为难你们。可是我家殿下的决定一向不容忤逆,更不容有人不放在心上。你们还是速速离开吧,我呢,就当没见过。否则惹得殿下不高兴,这后果可不是你们能承担的了。”

    董青钿居高临下地站在丹陛上,说罢,挑起眉毛,等着那宫婢的反应。

    而对方已经被她的话震慑住,一听此言,忙敛身道:“都是奴婢太过冒失,多谢薛姐姐的提点,还望姐姐能够在殿下面前美言。奴婢这就告退。”

    宫婢说罢,倒退着就出了殿前广场;

    临走时,还留给司宝房的宫人们一个自求多福的表情。

    董青钿满意地看着她离开,转过头来,又指着丹陛下捧着器具的宫婢,道:“你们!还不赶紧将东西送过去,等着让殿下亲自出来搬呢?”

    管事的女官即刻敛身:“奴婢不敢。”

    殿前起了风,一树吹弹可破的花瓣,在风中簌簌地摇落。女官抚了抚吹落在额前的发丝,语毕,就朝着身后摆了摆手,那些跟来的宫婢都跨进门槛,跟着引路的婢子往侧殿的方向走过去。

    董青钿一直望着,直到那些人走远了,倏尔回眸,冲着那为首的女官眨了眨眼睛,俏脸上露出一抹得逞的笑容。

    韶光抿唇微笑。

    两人没有任何交谈,董青钿扭头往里面走,韶光在后面跟着。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殿内,经过两道垂花门,转弯就拐进了另一处偏殿,随即有宫人过来将内扇殿门关上,只留外扇的两道殿门。

    “总算是见到你了,我还生怕你这条小命,悄没声息地就被……”

    等四下里再无旁人,董青钿才算是松了口气,拉着她的皓腕,另一只手抬起来,应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韶光被她给逗得一乐,道:“哪有你说得那么夸张啊。”

    “你知道的,在宫里面,要想让一个人消失,其实很简单。怎么能让人不瞎想呢。”董青钿说到此,眼睛里浮出些许悲伤的东西。

    韶光反覆上她的手,“没那么容易的,好歹我现在也是女官,不比那些宫人。倒是你,许久不见,依旧是这般牙尖嘴利,明明是欺负了人,还得让人家感激涕零地与你道谢。你啊,知不知道那可是宫正司!”

    刚刚那架势,对着的是普通宫婢,却相当于针对了谢文锦;

    在宫里面除了各殿的主子和有辈分的掌首,还没有多少人敢对宫正司这般颐指气使、大肆责骂,若是没有凤明宫汉王殿下作为依仗,此番必定是要吃罪了。

    董青钿耸了耸肩,不以为意地道:“我那还算是客气的呢。而且在我这儿,顶多是挖苦几句,若是不识相,打乱了殿下好不容易做好的安排,往后的日子才是难过了。”

    说到此,她笑着看她,有些耐人寻味地道,“知不知道自从宫局里面被戒严,殿下就一直忧心忡忡的。你倒是好,明明好端端的,却连一点音讯都没有,知不知道让人很担心哎。”

    花树的芳菲顺着窗棂飘进来,花香袭人,韶光闻言,不禁想起那恣意而绝美的男子,又想起在明湖酒宴上匆匆地一别。

    红箩的事,事出突然,司宝房上下都在忙着处理善后,一直都没有空闲。而整个尚服局简直就是乱作了一团。明光宫是在隔日就下了旨要查,紧接着宫正司接手,一下子就将局里面戒严了,连一丝准备和颜面都没给宫闱局留。

    “前前后后,其实不过是十天而已。”

    韶光轻声道。

    “是啊,我也知道这段时间肯定要忙乱得不行,定会是无暇顾及其他的。可是对你而言一晃而过的十日,对有些人而言,可是度日如年……”

    一贯骄傲的近侍大宫婢,此刻眼睛里含着柔和的波光,轻轻一叹之后,徐徐地道:“明知道你那么有本事,也有过那么多的经历,这点小事根本是游刃有余,然而就是忍不住要担心。伺候了这么多年,我还从未见过殿下这般寝食难安的时候。你啊,还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她说完,轻轻推了她一下,伸手指着东侧垂花门的方向,“去吧,我不也耽搁你了。殿下还在殿后的桃林里面等着呢。”

    一道翡翠垂帘,将内外寝殿分割成明暗交错的两处。开阔的月亮门连接着殿外,掀开珠帘,顺着方端石堆砌的台阶走下去,一道悠长的小径直通殿后的桃花林。

    桃林间,落英缤纷。

    这里是后开辟出来的花圃,栽种着江南进贡的各色名贵花品,盛夏时节就是牡丹,等到秋日金菊盛开,金黄色的花海一望无尽、绵延不绝,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那股醇郁的香气。值此阳春三月,桃花在梅花之后恣意绽放,轻媚而撩人的姿态,在春光中荡漾开来,像极了那盛姿玉颜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