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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红箩!”

    余西子急红了眼,满眼复杂地看向她。韶光咬着唇,朝着她摇头。

    然而就是这么一挣一拉间,陡然回过神来的女官,顿时就不挣扎了,冷汗涔涔地呆坐在席间,目光呆滞地盯着湖心里的那抹身影——

    或许她这辈子都会记得,记得那时的场景:刚开始还拼命扑腾的女子,周身都是飞溅起的水花,浮上来,又沉下去……可时间太久了,久到让那求生意志一点点地崩溃瓦解。于是,或许是因为无助,或许是绝望和认命了,湖里的人渐渐地、渐渐地不再挣扎;似乎是同时闭上了眼睛……也是在那一瞬,她的整个身体下沉,很快就被淹没在冰冷的湖水里。

    而后,在平静的黑色湖水中,一抹纯白在湖面上徐徐地铺展开。

    纯洁如莲。

    后来还是新晋的禁军统领匆匆赶来,吩咐人将湖里面的女子打捞上来。随着身着甲胄的戍卫“扑通”一声跳进了湖中,艰难地游过去,将那白色的身影拽到岸边,《佳人歌》中的倾城女子,早已成了一具湿漉漉的尸体。华丽的盛装就湿哒哒地贴在胴体上,勾勒得曼妙而窈窕,苍白如纸的肌肤,在冰凉的湖水里泡得有些泛白。

    冰冷的月光,照亮了那一双死而未合的眼,无神的瞳孔,直直地瞪着漆黑的苍穹,仿佛含着永远无法超脱的执念。

    死不瞑目。

    戍卫们将捞起来的尸体平放在明湖岸畔上,离着观赏台上的散席不算远。此刻同样坐在席间的,还有太医院里面的几位医官,都曾经替成海棠诊过脉,自然也跟这殿内伺候的宫婢打过交道。此时此刻,却没有人站起来。

    他们并不是吓傻了,只是不知道那婢女的死,究竟是不是成妃故意的安排。

    一直等到成海棠在宫婢的搀扶下,挺着肚子,惊慌失措地跑过来,医官们才敢上前,故作老道地一探鼻息,确实是已死。

    “红箩姑娘伤逝,娘娘节哀。”

    “娘娘节哀。”

    身后是不断响起的劝慰声,围拢着的老医官们拱着手,垂着头颅,连眼皮都没抬,眼观鼻、鼻观心地道。

    此刻的成妃娘娘已经全无平素里的端庄和优容,似乎是吓傻了,失魂落魄地走过来,走得踉踉跄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搀扶着过来的,更加不明白,为何好端端的一场献舞,而自己正坐在水榭亭阁里面抚摸着微隆起的肚子,盘算着即将到来的丽锦前程……怎么就会突然发生这些的呢?

    她,刚刚不是还好好地在画舫上献舞么?为什么会掉进湖里……偌大的观赏台,那么多随侍的宫婢和太监,又为什么、为什么会眼睁睁地看着她淹死……

    红箩就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安安静静的,身上似乎还泛着一层蒙蒙的寒气。成海棠颤抖地伸出手,指间刚触及她泛白的肌肤,就仿佛被蝎子蜇到一般,缩了回来;

    好凉。

    身体早就凉透了,怎会还活着?

    成海棠呆坐在地上,忽然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骂医官的昏庸和无能。

    紧跟着赶来的太子见状,赶紧吩咐一侧的宫婢上前将她拉起来。堂堂东宫侧妃,在臣子跟前撒泼胡闹,实在是有失体统。而更重要的是,寒天冻地,这么坐在地上,万一着凉就糟了。他所关心的,一直都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只是那个女子——

    略微有些发福的男子,低下头,俯瞰着地上那雪白的人儿。无论是身形还是相貌,在宫里面都尚算是绝佳的。可惜了。

    精心设计的一场宫宴,曾经备受瞩目,且特地诏命朝中重臣和宫局里面有品阶的掌首和女官伴宴,却想不到居然在宫里面闹出了人命。散席间都是臣子,均是唏嘘不已,又不敢随意议论,在宫婢的引领下早早就开始退席。

    “皇祖母,让孙媳扶您回去吧……”

    不同于其他妃嫔的惊慌失措,沈芸瑛先是招来宫婢们将几位娘娘送走,然后就吩咐小太监将水榭里面收拾规整,俨然是主人的架势。仿佛这场宫宴,就是她一手主持的。而后修整了一下仪容,才起身来到吕芳素坐着的宝椅前,如是道。

    太后是见惯大场面的人,抬起头,面前的女子一副恭顺端庄的模样;

    螓首轻垂,在那描画得精致的妆容下,始终保持着疏淡的神色。脸上既没有丝毫的无措,也没有任何的慌张,只是淡淡的,就像是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让人愈加地看不透。

    “成妃她……”

    “那献舞的姑娘原是成妃姐姐殿里的,此刻损了,姐姐必定伤心至极。孙媳身为东宫嫡妃,对守护东宫的地位有着义不容辞的责任。所以孙媳定会好生照顾成妃姐姐。皇祖母放心。”

    沈芸瑛敛身,静静地道。

    吕芳素眯着眼,一瞬不瞬地看着跟前曲膝揖礼的女子。本就生得高挑,弯下去的膝盖,在宽大宫裙的遮挡下,就像仍是端然伫立着。

    “成妃毕竟怀着龙嗣,”吕芳素的视线从她的头顶飘过去,随即叹了口气,“宫里面一直人丁单薄,成妃的这个孩子,是东宫的第一个孩子,得来不易。哀家希望,她不会像你一样,希望她腹中的孩子能够顺利降世。你既已是嫡妃,要更加识大体、明事理,在她怀孕的这段期间,要好生地照应她。”

    沈芸瑛暗自咬唇,眼底滑过一丝悲愤,然而很快的,就又恢复到常态,再次敛身:“孙媳谨遵皇祖母教诲。”

    一条人命,就这样陨落了。

    悄无声息。

    然而很多宫人都觉得她已然死得其所——那样的死法,宛若是最绚烂的烟火,惊鸿一瞥,等到只剩灰烬的湮灭。在宫里面也算是轰轰烈烈。有多少宫婢的消失,只是一卷草席,投到护城河里了事;又有多少尊贵的妃嫔,生前荣光万丈,临死却落得青灯冷殿的凄凉下场。在这宫中,性命一向最不值钱。

    更何况在宫里面行走,就应该有随时殒命的觉悟,所谓的纯良、忠厚、耿直、与人为善……一向就不属于宫闱。可以善良,只不过那是自己的事,别人没有义务要为了旁人的善良而手下留情。因此宫里面的人纷纷言及,是成妃一手将红箩推到了风口浪尖,有意也罢,无意也好,也正是成海棠间接地造成了红箩的殒命。

    可她有什么错呢?扶植一个体己的人,既是为自己争取更多的筹码,同时不也给了红箩飞上枝头的机会么。而那样的死,也反而是成全了红箩,成全了她的善良和忠贞。

    也更加证明了并非是谁想借机逢迎,就一定能达成心愿: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契机,恰当的人和布局,缺一不可。女官出身又如何?已经是东宫侧妃的成海棠,仍然天真得很。

    仅仅是损失了一个宫婢而已,其实并未伤到浣春殿的元气。伺候的人很多,忠心的也不少,在宫里面像这样的奴婢要多少有多少,更何况是一个疏于心机的红箩呢?只不过,那婢子曾经真心相待,不知道在那样悲惨地死去之后,成海棠究竟作何想。

    人各有命,不过是有些可惜而已。

    然而本来能够轻易揭过去的事,隔日,宫正司连同尚宫局、内侍监,宫局六部中地位比较高的三处,开始一并着手调查——最后一场宫宴,毕竟太后也出席了,又有那么多的朝廷官员在场,出了人命,不查不足以平谣言,实在有失皇家威信。

    只不过现在宫正司在宫里面的地位,已经今非昔比。一直作为明光宫亲信的存在,却因在福应禅院中的失利,地位一落千丈,甚至已经不如元气大伤的尚宫局。此次因为宫婢殒命的事,再度被任用,在宫闱里面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隔日的晨曦,明光宫传召几位掌首去殿内复旨。

    年节后的天气,仍是很寒冷。在腊月祭灶时候就一直持续下来的宫宴,经过大年、上元节……后来又连着东宫筹办的几场,热闹而忙碌,让宫里面的日子也跟着过得快了起来。这样一转眼,杏月已半,孟春将至。

    然仅是从宫局掌首们穿戴的宫装上,就已然能看出早春三月的芳踪。在依旧料峭的温度里,却早早就褪去了雪季里的厚棉宫裙,袖口和襟口还是雪裘镶滚的镶边,裙裾上的纹饰却都变成了银丝粉桃的花绣——堆叠的纯银丝线,嫣红的桃花,一瓣瓣宛若绽放,鲜活着即将到来的春天。

    正应了“三月里,桃花雪”的古谚语。

    新晋的女官就是穿着这样的盛装,在在辰时两刻,来到明光宫复旨。

    一袭桃花绣绡绸烟罗、逶迤拖地浅杏色散花高腰长裙,肩上披着薄纱,双箩髻斜插着三支纯金步摇,另有珠翠点缀,在优雅秀丽中,又增添几分华贵的气质。她的身后还跟着五名随侍的宫婢,众星拱月般,浩浩荡荡地来到明光宫的丹陛前。

    ——尚宫局掌首女官,尹红萸。

    也是在这时,深绯色官袍的老太监也刚好从殿前广场的南侧走过来。

    “道是谁呢,璧光辉煌,灼灼其华,只一身衣裳就端的是占尽了风光。原来是尹尚宫。这厢有礼了!”来人摸着下巴,笑容可掬地朝着她道。

    ——内侍监总管太监,赵福全。

    尹红萸很受用地颔首,同时与他敛身,两厢揖礼。

    “以前总是赵常侍、赵常侍地叫着,倒是忘了,其实早该改口称呼为‘总管’了,”尹红萸抚着唇,笑靥如花地看着他,“只不过这一次,赵总管再次成为了宫局中的新贵,鳌头独占,让我们这些新晋的人可怎么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