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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短暂的修整之后,司宝房的宫婢便要过去明湖歌台参与筹备。早前就有内侍监和掖庭局的宫人已经过去了,按照司宝房提供的画稿进行逐一的布置。司宝房则需要在侧协助,以防制好的宝器有任何损坏。余西子也已经跟着挨了整夜,且不仅是她,很多宫人都连着操持,昼夜未歇。此刻换上轮休的婢子,其余的人都回到屋苑去休息。

    巳时初至。

    明湖的湖水冰凉而沁寒,一直荡在湖面上的船只在这时泊岸,那些拿着长镐的小太监回到岸上与轮替的宫人交班。那边观赏台的散席间,围挡早已经布置好,而一侧的水榭亭阁上,有太监正往上拉吊着苫布帷幔的绳子,一切都即将就绪。

    在未时,成海棠要在明光宫太后处用午膳;

    申时两刻,太子会陪着成海棠亲自到明湖歌台查看进度。悉数布置和筹备都要在酉时一刻到来前全部完毕。在酉时两刻,内侍监的宫人会过去广巷外接人,各位应诏在席的官员和女官都陆陆续续地到齐。戌时整,响就鼓被敲起,等到第三声止,宫筵正式开始。

    从司宝房绣堂走出来的队伍,浩浩荡荡,均是一袭金蓝色锦缎宫裙;裙裾上金丝线的镶滚,在夕阳的余晖中熠熠闪光。

    这最后的一场献舞,还未开始,就已经在宫里面引起了极大的关注。这般的热闹和受瞩目,在以前却是从未有过。以至于明湖歌台一侧的观赏台和两旁的亭阁都布置得相当隆重。届时不仅有太子,就连太后都会出席,同时更传召了朝中要员进宫参宴。

    宫里面的人因此纷纷言及成妃自从怀有龙嗣,地位一路扶摇直上,在明光宫前的分量甚至比嫡妃沈芸瑛更量。这样一来,往来浣春殿道喜的宦官和掌首,更加络绎不绝。

    酉时,一切就早准备完毕。

    暮色已昏沉,天边还卷着几片云,随着星辰升起而逐渐黯淡下来。夜色将至。

    原本露天的观赏台已经被蓝银苫布围成宽敞的小室,三面遮挡,留出一面,然后又用轻纱珠帘分割出来几处,每一处都内设软席和桌案,铺的是一水的金心烫绒毡毯。有品阶的朝堂官员会坐在西侧,东侧则是宫局中的掌首和女官,正对着水榭阁楼里布置奢华的主座——专门给太后、太子殿下和东宫一应妃嫔准备的,窗扉同样用苫布遮挡得严严实实。锦缎铺地,宝椅嵌金,火盆里面的炭火蒸腾,将一方小室熏暖得宛若春天。

    而在两处席间,会不断有太监宫婢端上司膳房做好的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等,作为茶点;另有精致佳肴晚膳,只等歌舞一起,便会徐徐献上。

    由于此次是司宝房挑大梁,房内女官都在出席之列。正好在东侧最中间的位置。前面坐着的是宫局六部的顶级掌首,尹红萸、姚芷馨、商锦屏、崔佩……丽雪娇颜,满庭芳。至于余西子和言锦心、白璧等品阶的女官排在其后,而韶光的身份更低,坐在余西子下垂手的位置。

    等一应品阶的女官纷纷落了座,席间并没有伺候的宫婢,于是身份低等的女官们理所当然地照应身侧的掌首。韶光在给余西子取酒的时候,发现有一道目光似有似无地落在自己身上,不知怎的,就往对面楼上水榭的方向望了一眼。

    隔着一道垂纱帘,二层亭阁上就是皇子席,距离并不远。

    恰好就在韶光仰头看过去时,坐在二楼窗扉前的汉王挪动了一下宝椅,这样原本挡在廊柱后面的半个身子都露了出来;并且是相错而坐,只要稍微偏头,余光中就可见彼此。

    而此时此刻的那厢那人,正端坐着品酒,琥珀色的酒盏在手中晃动。面上淡淡,唇畔却不可抑止地牵起一抹弧度。

    韶光将视线收回来,抿唇微笑。

    就在这时,明湖岸畔那边响起一道悠长的唱喏:

    “太子,成妃到。”

    作为筹备这场筵席东宫,在此刻姗姗来迟。反倒是太后已经坐在水榭里,就在那锦缎宝椅上,正笑眯眯地与一侧的几位夫人说着什么。随着那一声嘹亮的嗓音,众人的目光都被引到了那一条通畅的小径上,灯火辉煌中,烫红色的织锦鸾袍勾勒出一对璧人。

    前面有宫婢引路,跟随而来的是昂首挺胸的太子杨勇,以及在他旁边,正满脸喜色一只手摸着微隆起小腹的成海棠。

    “来人,赐坐。可别累着哀家的皇孙!”

    未等两人走上亭阁,太后就已经让太监将位置摆上。成海棠柔柔地朝着吕芳素见礼,年迈的妇人一瞧见她的肚子,就高兴得什么都忘了,连连摆手让她起身,就坐在自己边上。沈芸瑛和殿里的其他几位侧妃和嫔女早到了,此刻见到这一幕,好些都露出鄙夷和嫉妒的神色。

    沈芸瑛却没什么表情,瞧见两个人来了,只笑了一下;像是根本与她无关。

    就在这时,一声响鼓,在寂夜的上空回荡起;

    戌时已至。一声鼓响之后,紧接着又是一声。等第三下响过,歌台两侧的回廊里面,身着彩衣的宫婢们宛若扑花之蝴,顺着曲折的廊道一对对地翩然而出;而后,明湖岸畔以及观赏台两侧的宫灯悉数都被熄灭——

    乌云遮蔽了月光,蓦然黯淡下来的席间,瞬间陷入一片漆黑。

    前一刻还在觥筹交错、交谈甚欢的众人,一刹那,视线内就难以视物,散席间顿时一片哗然;

    在水榭楼台这边却因着有成海棠事先打过招呼,几位参宴的夫人和东宫妃嫔都很端庄地坐着,镇定若素,却无不是暗自猜测着究竟是什么名堂。

    散席这边却已经起了骚动。白璧就挨着余西子坐,手里还握着酒盏,摸索着放在桌案上,却不小心碰到了盘碟,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不由捅了旁边的女官一下,不耐地道:“怎么这灯全都灭了。余司宝,此次浣春殿的献舞,你们给红箩准备了什么特别的东西?”

    坐在旁边的言锦心,黑暗中也是不能视物,听见白璧的话,握着汤匙的手不由就收了回来,不再想着要放回原处。

    “其实也不是什么太出奇的物件,”余西子笑着开口,看不清表情,能听出声音中的喜气,“说到底这回不过是借花献佛,与上次司衣房的舞衣没法比。只多亏着白司乐的舞编得好,更是红箩她自己争气。司宝房不过是跟着沾光。”

    余西子说的都是场面上的话,白璧听罢,咂着嘴表示根本不信。而一侧的言锦心则是若有所思地望向白丽娟的方向。月光顺着浓密的云层透出来些许,借着微弱的光线,司乐房的掌事也正朝这边看过来,视线过处,余西子正笑眯眯地看她。

    两人这般对视了一下,露出会心的笑容。

    偌大的明湖,在沉寂了一瞬之后,开阔的湖面上,一艘画舫荡水而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已是深冬的季节,从船上传来的一道婉转歌声却仿佛随着粼粼的流水,飘过歌台两侧的廊道,飘过宫城里的皑皑白雪,飘过了远近错落的殿宇和楼台,直直飘向了那烟花三月的江南。

    画舫上面,没有挂灯笼,甚至连一块火炭石都没燃,然而整艘船却笼罩在一片淡淡的幽蓝色光晕里。随着水纹荡漾,那光晕也跟着起起伏伏,在漆黑的夜幕下更是显得醒目。在场之人的目光几乎无一遗漏地注视着湖面上的光源。

    柔和的蓝光,来自于架在船舷前方的一座屏风;

    松木为胎骨,檀香紫檀木作框,一棱一角均由匠人精心打磨而成。骨架四周的玉石镶嵌,玲珑剔透,同时饰以金漆彩绘,色彩艳丽,灿如锦绣。中间是屏芯,白色的缎面,仿佛是遗落在尘世的一捧雪,纯白得不染纤尘——

    那是一整张雪缎。即使在宫里面,这么大的缎幅都甚为少有,是司衣房织废了千余捆蚕丝、银线,耗费了几日才织制而成。

    而镶嵌在骨架正中央的,是一颗圆润而硕大的夜明珠,珠形犹如闪耀的星辰,球状皓月吐银,即便月华之辉,也不足以媲美那光亮。无光而亮,无亮自明。在浓浓的夜色中,将整座屏风、整艘画舫,以及画舫上的一应布置,都照彻得雪亮。

    等在场的众人定睛去看,居然发现在巨大的座屏风的后面,还伫立着一道窈窕的倩影;

    只是影子。

    却能看出来那是一个女子,纤细的腰肢,修长的双腿,以及舒展开的藕臂摆出的姿势……单是倒映在雪缎屏芯上的倩影,就端的是风姿绰约,让人掉不开视线。倘若得见那女子容颜,又会是怎样的勾魂摄魄、媚眼如丝。

    这时,歌声再起,随着画舫飘飘渺渺地传来;而那屏风后面的身影,也随着歌声起了舞姿,一招一式,因着起伏荡漾在湖面上的船,跟着摇晃出曼妙的动作。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