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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的雪早停了,苑里静静的,连风声都没有。

    韶光放下手里面的锉刀,抻了一下发麻的胳膊。在她面前的桌案上,一方精致的五爪托架,里面托着的嵌珠已然完全制好。用鬃毛刷子扫落表层的一层石蜡,那打磨好的明珠,在明亮的烛火下徐徐展露了真容——由几种宝石黏连而成的珠子,呈现出淡淡的梨色,硕大而圆润的珠体,表面甚是光洁。映着耀动的烛台光晕,晶莹剔透,闪烁着盈盈动人的光泽。

    再造用了几乎整夜,总算是能够松口气。

    韶光将珠子放在缎面锦盒里,双手捧着,送到崔佩跟前的桌案上——那檀香紫檀屏风骨架上的嵌座已经制好,留出了位置,随时都可以往里面装嵌珠。而一袭绛色镶滚团花绣宫裙的掌首,此刻已经拄着桌案睡着,却因不稳当,脑袋一摇一晃的;额间略有潮汗,发丝黏在脸颊上,眼底有暗青色的痕迹,显出深深的倦意。

    崔佩老了;

    纵然有再精湛的技艺,一个人支撑这么复杂而繁重的工艺,早都已经力不从心。韶光将托盘放在桌案上,伸手轻轻拍了她一下,“尚服,醒醒。”

    崔佩原本就没睡实,闻声,脑袋摇晃了一下;睁开惺忪的睡眼,满脸的疲惫不堪。

    “做好了?”

    韶光点点头,“珠体经过打磨和抛光,几乎能够以假乱真。只等着往里面镶嵌。”

    “现在……距离五更还有多少时辰?”

    “仍有两个时辰。”

    崔佩闭了闭眼睛,像是要将困顿的神智都驱散出去。就在这时,小妗拿着托盘轻轻地推门进来,托盘里是备好的茶点。热气腾腾的。韶光接过来,放在案子上,“尚服先吃些东西吧,歇一歇。”

    夜月阑珊,已经到了后半夜。也正好是向浣春殿交代进程的最后期限。明日一早,就会有东宫的宫婢过来验看屏风和一应宝器。届时这些东西会先被拿到浣春殿去保存,然后就是明湖歌台上的走场和预演,一直到旁晚时分,司宝房的宫人需过去将相应的布置筹备好。

    在戌时整,酒宴会准时开始。

    崔佩揉着眉心,将眼睛睁了再睁,没动那热着的点心,只拿起茶盏喝了一大口。操持了将近整日整夜,水米未尽,腹内却没有任何感觉。早都已经饿过劲了。

    “磷粉和石墨都备好了么?”

    崔佩清了清嗓子问道。

    韶光扶着屏风的手顿了一下,而后,轻轻地颔首。

    一应燃料已经调好了计量。只是并没有拿出去试验过,也根本没有时间试验了。

    崔佩“嗯”了一声,随即叹了口气,想说些什么,始终还是没开口。又灌了一大口浓茶,醒了醒神智,然后就从嵌套里面取出抓钳,将缎面锦盒里的嵌珠拿出来,放入制好的镶座内……

    冬日的夜来得早,褪得却很慢;

    等画阁的门被再次推开,已经是隔日的晨曦。

    雪后初霁的天际晴朗得宛若一块碧玺,碧绿而纯澈,连一丝云都没有,干净得不染纤尘。回廊里面的积雪仍残留着,等待着在广巷那边打扫的掖庭局宫人得返,最后才能轮到清理。

    这么快,一昼夜就过去了。

    小妗坐在外间门扉前的板凳上,已经靠着二道垂花门沉沉地睡着;怀里揣着暖炉,身上还盖着厚厚的棉被。韶光过去将厚重的帷幔掀开,也没吵醒她。

    忙碌了将近十个时辰,雪缎屏风已经重新制好,还放在原来用以阴干的位置上,周围有温暖的烛火照着——金漆描画的檀香紫檀骨架,宛若银雪的屏芯,硕大而圆润的夜光嵌珠……那一座素雅而简约的屏风,依旧是最初报给东宫时的模样。

    “原以为你只是勤谨好学,想不到,却是在珠宝制作上有着过人的天赋。”

    崔佩望着那屏风搁置的位置,望着望着,就生出了几分赞赏,“如若是寻常的想法,时间又是如此紧迫,定不会想起将萤石和云母、辉石、黄晶粘连成珠。而你不仅别有心思,手上功夫更是了得。若是能够跟着我在宝器工艺上潜心修炼,假以时日,必定会青出于蓝。”

    勤谨刻板的女官难得这样喟叹道。

    放在储物库里面的萤石,其实好些本身并不发光,只有少数几颗生长于特殊环境中的石头,在吸收了白昼的光线之后,自身就会发出微蓝色的亮光,且能保持很久。寻常人不懂行,很容易会鱼目混珠,将其当做是成色稍逊的夜光璧。然而相比较于夜明珠那样的硬质宝石,萤石的石质却极其脆弱,存放时最该注意的就是避免剧烈碰撞,同时也避免接触任何腐蚀性的物料。因为很容易,那原本发光的部分,就会失去光效。

    所以若是单用萤石作为嵌珠,依着檀香紫檀木那样的硬木,时间长了,恐怕就会容易产生擦痕,甚至是将内里嵌珠摇晃破碎。但跟云母、辉石、黄晶等硬质宝石黏连之后,则不同。硬石为芯,辉石为壁,不仅光泽更加夺目,也会相对容易保持。

    韶光道:“奴婢进房里的时日也不短了,区区手艺,让崔尚服见笑。”

    崔佩闻言也未再多说。委实是很累了,熬了通宵,水米未进,已经疲惫得睁不开眼睛。这时见韶光递来在来时穿着的那件灰貂裘大氅,就扶着她的胳膊套上。

    “奴婢扶您回去吧!”

    崔佩“嗯”了一声,同僚两人相携着跨出门槛。而就在此时,浣春殿的宫人提前了两个时辰过来询问进度和验看物件。

    韶光搀扶着崔佩正往外走,那两位宫人往里来,恰好迎了个碰面。

    操持了整宿的两位女官已经没有经历再去答对面前的宫人,因此连个笑脸都没给。那两个宫婢行过礼,见状,正待要发难,也不知何时醒过来的小妗,一个疾步就冲到她们跟前,挡住了去路。韶光于是不再理会,扶着崔佩走出回廊。

    “两位姐姐好早啊,怎的没到时辰就过来了?”

    小妗打了个哈欠,睡眼迷离地道。

    “我们也不想,只是听说……司宝房忙活了一夜。是不是出什么岔子了?”

    “怎么会?”

    小妗满是疑惑地看了她们二人一眼,道,“自从接到成妃娘娘的旨意,轮到哪一房,不是宿夜都在筹备着。最后期限,我们这儿忙碌一夜,有什么奇怪的。倒是两位姐姐,莫不是听了什么人的闲言闲语吧。成妃娘娘可曾是司宝房的,姐姐们说,房里会出什么错?”

    “那倒是。可……可就是娘娘让我等过来的。”

    “是啊,听说好像是屏风出了问题。”

    韶光扶着崔佩的身影尚未走远,因此厢房前几个人的对话,很清晰地传进耳朵里。

    小妗刚想反驳,这时,就听另一名宫婢言道:“可我刚刚明明瞧见崔尚服了。”

    身后的声音忽然就静了一瞬,转而,是更加义正言辞地说辞:“两位姐姐要知道,成妃娘娘的事,不仅是我们一个司宝房,也是整个尚服局的事呢。崔尚服挂心,也是对娘娘的嘱托在意着!”

    韶光听到这里,唇角轻轻扬了起来。

    回头去看时,正好瞧见小妗朝着那两个宫人指着厢房一侧的位置,“姐姐们放心呢。司宝房做事可是从来不会马虎,姐姐们先跟我过去绣堂那边暖暖身子,待会儿等回去见到成妃娘娘,也让娘娘安心。一应用具和器物,稍后便会送过去。绝对不会有差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