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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被人刻意忽略和挤,那么日子过得说快也快,说慢也慢,端看个人心态罢了。离冬元节又过了月余,天气真是愈发的冷,初时甚至还下了几场小雪。

    冻雨过后,秋凉阁外那几棵秃了枝丫的枯杈上,整齐齐的列着好几排冰棱,透着阳光冒着白气。

    难得逮着个好天气,懒散得不行的太阳还勉强露了个小脸。福桂瞧瞧日子似乎不错,就琢磨着去尚衣局把新派下的冬袄给领了。秋凉阁不受旁人待见,额外的赏赐自然是想也不能想了,却没料到平常的分配倒也不会缺短什么。就算福桂才从浣衣局调上内廷,但她心思缜密,也看得出里面有几分诡异。

    福桂原来不过是京都一家农户的女儿,若不是刚好撞上宫里补充人手,这辈子也就只能在田地里头等够了岁数,再找个憨厚实在的人给嫁了。虽然全不似那些官家商贾出身的上五局宫女们一样温声细语,却更是显出北方女子的豪爽性情。

    爽快却不大咧,反而少有的心细如尘。她是知道尊卑的,只是远没有宫里其他人来得那般讳忌如深。但凡初次见到陈菀,就算精明如皇后玉妃,不过觉得这是个脑子比较好使丫头而已。纵然如季常,凌逸兄妹这些和陈菀亲厚的人,也是钦佩菀菀的聪慧坚强罢了。

    偏偏在福桂看来,陈菀就只是个被太多东西给压抑得透不过气来的小女娃,总让人觉得心疼不已。

    粗皮短靴踏着路上碎枝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响,福桂稳了稳手上平端着的裹袋,朝一旁错身而过的几名淡装宫女点颌问好。只是旁人一看她那有些毛躁的衣服,就没再给过好脸色,径直走开了去。

    撇了下嘴,福桂倒也不以为意,只是加快了回秋凉阁的步子。主子一向起得早,就算是冬天也丝毫不见娇怠性子,几乎都是鸡啼声响便起身梳洗了。虽然主子没说什么,旁人也不大理会这块,但若是怠慢了下来,自个心里头总是一拱一拱的,闹得慌。

    才把东西放置好走进内殿,福桂却被眼前的景象看得呆了一呆:一身墨绿色的千绸冬衣托得婀娜身形尽显,配的却是明艳浓烈的桃花妆容。而本来就清丽小巧的瓜子脸上偏偏架了个风韵犹存的兰惑髻….

    分开来看,都不错;可要都合在一起,还真是有些惨不忍睹…重垂的刘海快要把眼睛给遮盖了去,乍看之下就是,好一个俗艳到家了的女人:“主子,您这是…”

    “哦,福桂你回来啦,顺便帮我把那花给拿来。”

    看着陈菀把一忒俗的红花往额心一按,福桂又禁不住生生打了个冷颤:“主子,您要出去?”“盛装”打扮得到这个地步,总不会是给自己欣赏的吧。

    “嗯,今儿是腊月初十了吧,等会去觥筹亭走走。”陈菀满意地再看了两眼铜镜,顺手把鬓上一只金灿灿的珠钗拨得正些。就凭着这副模样,只要是还有点姿色的女人看了,绝没有不高兴的份。难得宫里娇花美眷如此至多,偏偏出了这么个让人倒尽胃口的yu女,何乐而不为呢。

    福桂动了动嘴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眼睁睁的看着陈菀拿起绣了好些天的荷包揣进怀里。倒是对上面那幅绣作记忆深刻,打小都没见过这么美的裸粒袋子呢。

    自从冬元那日“莫名其妙”地被指为yu女之后,陈菀单是踏出秋凉阁门槛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更不用说在这宫里闲晃了。逛花园赏月景,可都是得宠妃子的专行。

    她往往在绣架前的时间就占去了泰半,忙着从上头赐下为数不多的几匹绫罗里挑出些许,裁成大小不一的方块块,然后就没日没夜的开始往上绣东西。或是让下人去御药房领了些甚是常见的干货药材,亲自用石舂碾成细粉,打混了裹起来。再就是把初雪消化的露水存在瓮里,小心藏在地窖中。

    人自然是愈加的沉静如水,但是待人亲厚和善,许多事情从来都是自己亲力亲为,根本没有半点骄纵的主子派头。尤其比较起其余那些鸡飞枝头成假凤的小主,显得更是温润。

    秋凉阁里的太监宫女们原本都是些最低下的杂役升调,什么打骂挫皮的事儿没挨过?现在的主子能有这样的脾性,自己也都是些老实本分的人,倒也都觉得欣喜,伺候着陈菀更是尽心尽力。就算是初时对陈菀颇有不善的徐顺,也再没有说过不敬的话语。

    对于某些“奇怪得很”的举动,福桂从没想过要去探寻什么,好奇心谁都有,不过不该自己管的事总是少碰为妙。

    那天陈菀从辰时出去,到了午时方才回阁。只带了凌芸出去,身上沾染了些茄娑花粉的气味儿,有些醉人。回来以后神色有些倦怠,便是凌芸一如不变的小脸上也罕见的露出几抹愤恨,只不过按捺不发罢了。

    打那以后,陈菀总是隔着几天就出去一次,化着一样“奇特”的妆容,再带上那些她自个捣弄出来的物什。回来的时候却两手空空,显然是把东西都给送人了。

    这天日头才升到偏殿屋角,福桂正用扫帚沿着石阶边边把缝隙里头残余的碎枝枯叶给拨弄出来,就看见徐祥子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脸色有点惶恐又有些欣喜。

    “小祥子,你干啥呢,后头有狗子追你哇?”福桂双眉一皱,看着被踩得散乱的树叶堆,显得有些不大高兴了。

    “福,福桂姐,快进去禀告主子,说是祁婕妤马上就要到了。”徐祥子眉飞色舞地比划道,还激动得带了些结巴。

    “得了得了,又不是皇上,这么激动干啥…”福桂正挥了挥手,突然停住了,转过身来:“你说,是虞崇殿的那个祁婕妤?”

    “只能是她嘛。”徐祥子显然对自己报了这么个消息骄傲不已,说话上都带了三分莫名的豪气。

    “行了行了,知道了。你去外门候着迎客,我去跟主子禀报一下。”福桂却没徐祥子那般欣喜若狂,只是赶忙走到内室和陈菀说了。

    陈菀眼里划过几抹不明的情绪,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沉声让站在一旁的凌芸把原本松散披落的青丝又给迅速绾成兰惑髻。自个也抄起胭脂,挑匀了抹上脸去,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便把妆容补好了。这才系好衣服上的盘扣,就听到徐祥子尖细的声音打门外唱道:

    “虞崇殿祁婕妤驾到!”

    陈菀这才领着两个侍女踏出内室的门槛呢,祁茉儿就带着一队宫婢出现在了外殿。

    小祥子在前头涎着笑脸带路,一边还不忘赔笑打着福摆。可能是情绪过于激动,手上的动作难免大了些许,一挥起来就险险擦到了祁茉儿的衣袖。

    祁茉儿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细眉,一名紧跟在后的矮小宫女,立刻领神会意。先一步走上前来高高扬把手扬起,速度快得让人根本躲闪不及。

    “啪”地巴掌声响清脆地飘荡在冬日有些冷冽的寒风中,这力道真是下了十足。

    “好你个死奴才!小心着点!祁主子那是你能挨近的吗?要是有个什么不是,你就是拿出十条贱命都赔不起!”身材短小却口气霸道,端得都是狐假虎威的做派。

    福桂脸色有些难看,只动了动嘴唇却没说什么。虽然方才看着小祥子那趋炎附势的模样颇不顺眼,但是眼前这个小丫头也着实过分。打狗还得看主人,这是明摆着给菀主子一个下马威呢。

    “哎呀,祁姐姐你怎么来了,真让菀菀有点受宠若惊了!”

    陈菀仿佛楞了下神,然后便如同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一脸灿烂地迎上前去。

    只不过那趾高气扬的小丫头像是料定陈菀必定会屈从示弱,嘴巴子更是刻薄:“陈yu女,就你这身份,我家主子肯来…”

    凌芸和福桂的脸色都是一变,反而陈菀依旧浅笑怡然。

    “香坠!退下!”

    一直冷眼看着的祁茉儿终于出口冷喝。

    “小丫头没个规矩,见识少了。菀菀你可千万别见怪啊。”

    “不碍事,不碍事。”陈菀笑得夸张。“姐姐你太见外了,不就是个奴才么,不经常打骂****还不成气候呢。姐姐还是快请进屋吧,要是让姐姐这么个美人儿给冻着了,那菀菀罪过可就大咯。”

    陈菀递了个眼色给福桂:“福桂,昨天挂在外屋的冬褂儿也该收回来了,省得一下要被风给刮着。芸儿,你也去端些香茶果品送进来,都别磨蹭了。”

    一直垂着脑袋不敢再多言语的徐祥子,待祁茉儿等人全进到屋里了,方才敢抬起头来。左脸那五个红印子醒目得很,眼里多少还有些怨气。

    “行了,行了。下去我帮你上点药水,过个几天也就消淡下去了。看你下次还敢这么狗腿不,这下想马屁给拍到马蹄子上了吧!”福桂叹了口气,推了小祥子一下。

    “福桂姐,我没事,奴才到哪都是不待见的!你还是先忙活手上的活计吧,不然这一回又该你被涮了。”

    “哟,还刷起祖宗脾气来了?在刚才那位主儿面前,你怎么就不敢威风威风?”狠狠叩着食指往小祥子脑门上砸了个爆栗,福桂有些没好气:“别给我说你以前过的都是大爷生活,就会欺负咱菀主子好性子。你什么时候见过殿门外头能挂衣服了?木鱼脑袋!快点走,待会我还得进去伺候主子呢。”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祁婕妤可不是好与的主儿,真怕菀主子在里头被欺负了去。

    等着福桂从外头走进屋里,先是给里面的主子都道了个万福,才走到一旁站好候着。

    祁茉儿只顾着和陈菀说话,脸上常挂着的冰霜居然都能有些和缓。

    “话说菀菀你的这款泰绣的图示,我还真是没见过。精秀匀和,片线光亮,真真是个传世佳作。”祁茉儿手里一直小心宝贝捧着的,赫然便是前些日子陈菀费尽心力完成的香囊。“瞧瞧这蝴蝶翅儿,欲欲而飞,简直是神了!”

    “瞧祁姐姐说的,菀菀都快不好意思了,哈哈哈哈。”陈菀一听就咧开嘴,毫不顾忌的大笑起来,得意之色满溢言表:“不过这曩子确实有些金贵呢。”

    看着陈菀那副得意的样子,祁茉儿眸子里闪过几丝鄙夷。这乡巴佬就是乡巴佬,没见过世面。可想是这么一回事,手指却握实了香囊袋子,往回缩了缩。

    “呵呵,那天妹妹你把它拿出来的时候,我还真有些不敢相信呢。”语带三分讽刺,祁茉儿掩口轻笑。

    “哪儿啊,这些个玩意儿麻烦得很!”陈菀随意的用力挥了挥手,晃荡得发髻上一堆珠钗叮当直响。“反正都是压箱底的东西,我也看不通透,姐姐你既然喜欢,那便当做个见面礼罢!”

    祁茉儿眼中一直埋着的贪意终于忍不住曝了开来:“真的?这,这可怎么好呢。”

    陈菀瞅了瞅祁茉儿手里的物什,脸上竟然也显出了几分犹豫。

    祁茉儿看这架势,也再顾不得什么闺秀风范,赶忙收手把香囊别在自个腰间。一双杏目笑成了半月:“不过既然妹妹你这么有心,那茉儿也只是勉为其难收下了。”

    正在往瓷杯里头添茶的福桂这时候禁不住抖了下手腕,几滴水珠飞散了出去。茶水柱马上又稳当起来,一切安若无事。

    “菀菀,我还有点事要赶着回虞崇殿。”祁茉儿站起身来,接过婢女递过的披袍:“对了,听说妹妹以前是在玉妃姐姐宫里头做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