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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菊园暗涌<一>

    天朝制,二品妃可配十名宫女,其中大丫鬟两名,俸配可参照六品司衣。碧儿本是芙蓉殿的大丫鬟,现在却莫名插了个陈菀进来,心生不满也是常理。倚仗自己入宫年长,又对芙蓉殿诸事颇多了解,所以粗重活计都放给陈菀去做。玉妃从那日之后便仿若再也不曾注意陈菀,只是忙着接见一些贵国夫人。

    持续了好些日子,艳阳总算清减了几分,这日徒添了些深秋凉意,也愈发让人睡意渐浓。几名宫女依例挥着毡子在外殿清理瓷物,不敢弄出太大声响玉妃在榻上小憩,已传话不欲他人烦扰。

    可就在一名粉衫女婢捧着张熨金红贴进到内室禀报之后,玉妃先是几声娇笑,软哝细语随即传来:“兰芷,也难为你跑这一趟。你去回了皇后娘娘,说我随后即到。娘娘开的这品茶会,谁不知晓。错过了,真真是要抱憾呢。”最后一句音调陡然拔起,令陈菀不禁一颤。

    待那女婢离去不久,玉妃却急步掀帘走出,寇红丹指死死拽着门旁细珠,脸色一片森冷寒意,见之可怖,哪还能看出刚才那个还在轻笑的娇俏美人?深呼口气,玉妃脸色稍缓,将珠帘随意放下:“碧儿,进来为本宫梳妆。”转身进入内室之时,又忽然说道:“菀菀,你也进来,帮本宫挑些今儿ju花会要穿的衣裳。”

    “是。”陈菀放才回神应道,一阵香风划过,碧儿已从身旁快速走过,顺便附赠一记恨极怒极的眼刀。头耐不住有些抽痛,自己这是找谁惹谁了,罪名应承得真是无辜。

    玉妃在杨木敦椅上坐定,一头秀发披散而下,长及腰腹,乌黑油亮,可见保养得甚是仔细。碧儿用桃木篦子轻捋手中乌丝,小心谨慎得很。铜镜中玉妃那张精致妖娆的脸蛋不经意间竟有些走神,似乎在想些什么,全然忘了周遭事物。

    陈菀启开衣橱,细细看着那些华贵宫装。从繁重的朝廷礼服,到轻便的纱织青衣,一一看过,思量了半日才从橱柜里取出一套鹅黄绸裙。中腰束身,上领开襟,群色素净。粗粗看来略显单调,只那衣摆上滚了几圈碎花边饰却让这裙裳尽显别致。外肩若是再加件白狐裘袄,对付着这ju花会该是可以了罢。

    “碧儿,本宫最近是不是待你太好了,这脑袋瓜子,怎地时候让一堆没用糨糊米糠给装了个满实?这皇后娘娘的ju花会,你往我头上安个凤髻….”素手轻轻拔下刚定在发髻上的玉簪,乌发如同飞瀑般泄下。“啪!”地一声,毫不留情狠狠摔在了地上,好好一根脂玉发簪就此断成两截。

    内殿侍女全部跪在地上,碧儿更是不停颤抖,大气也不敢粗喘一个。“宫里什么时候当做何事,还用本宫一一教导么?”

    玉妃眼眸微眯,看着满屋子跪着的人,突然目光停在陈菀手中的衣服上,随后又往低垂的脸上扫了一眼,方才开口:“还算是有些个懂得进退的,都起来罢,你们跪着不累,本宫看着心烦!”

    “菀菀,你说本宫该梳个什么样式才好?”玉妃只顾用手爬梳着头发。

    陈菀瞧着更是小心,慢慢说道:“奴婢,奴婢以为娘娘许该梳个流云髻罢?”镜中玉妃红唇微扬,似心情变得有些愉悦了:“哦?流云髻么?倒是个主意…”碧儿见状慌忙上前,拾起木梳为玉妃绾发,手还微抖,可见方才受的惊吓着实不轻。

    待发髻挽好,玉妃抬手制止碧儿往上插放花饰,自个拈起金镶满玉簪仔细穿发而过,又在髻上置了枚翡翠盘肠翅儿,额心上个芙蓉花钿,也就了结了。拿起乌笔细细瞄着眉端,玉妃忽然问道:“皇后娘娘今儿开这ju花会,还把宫里大小妃嫔,美人yu女都给请了个遍,自然也拉不下那些个刚晋宫位的秀女。你们说,这是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碧儿只因刚才被呵斥了番,现在急于重新得回玉妃赏识,便冲冲开口:“回娘娘,奴婢认为,皇后娘娘应该是想趁这个机会在新妃里头立好威信,以便日后掌管。娘娘,您也应该趁此机会,好好给她们一个下马威看看!”只是还未曾高兴得几分钟,看玉妃那波澜不兴的表情,却瞬时冷如冰的眸子,就知道碧儿这马屁可是拍在马蹄子上了。

    “菀菀,你可也这般认为?”玉妃轻点红脂,往唇上匀满一层粉色。陈菀心下一紧,却不知该如何回话。“有什么想法就说罢,错了,本宫也不追究。”玉妃用绣帕拭去指上污着的胭脂,瞥了一眼。

    “是,娘娘。奴婢以为,皇后应重不在威,而在于和。”

    “哦?好一个‘和’字。”玉妃一阵轻笑:“那女人…”

    玉妃站起走到陈菀面前,拿起绸裙,寇红丹指将一块玉牌递至眼下:“菀菀,随后便跟本宫走那菊园一趟,本宫要给你看出好戏。对了,从今往后,你便是我这芙蓉殿的大丫环。”

    深秋庭院本应略显颓败,可皇宫毕竟是皇宫,虽然不晓得那些匠师到底用了何种仙法,这夹道林木到也还耐看,没有萧瑟草木摇落衰的惨淡。

    玉妃单手支头靠在软垫上,半阖杏目,似在微憩。一阵和风拂过,带来些许冷意,陈菀生生打了个激灵,玉妃也睁开双眼。嗅着风中夹杂的那抹清甜香气,这菊园到了。

    听说先帝当年宠极慧妃如玥,赞她:清清浅浅三分色,融融冶冶十分香,特地为其建造这绝世菊园。只可惜红颜遭天妒,相离忘川河,慧妃盛眷十年,却在一夕间香消玉殒,怎么死的,都不为世人所知,听说还留下一名皇子,只不记得是哪一位了。

    远远望去,可以看到听澜阁已被装得半满,一派万紫千红,看得出这些新晋小主们真是用尽心思,还指望能在这些现下内庭掌权人眼里留个好印象,将来也好借风使力。可惜,她们如何不能想到,皇后,玉妃同样也是女人,这女人见女人,总是要挑挑拣拣审三分,更何况是即将瓜分自己丈夫恩宠的女人。说句不得体的话语,在这当口,打扮得越是华美出众,往后的苦处便也越深…

    随着掌事太监一声尖细嗓音传来:“玉妃娘娘驾到。”听澜阁本还有些细微吵杂声,这下都给静了下来。看得出玉妃算是晚到了的,其他宫妃怕在接到皇后邀帖时,便马不停地的奔来了吧。玉妃半拎裙摆,挥退上前搀扶的小太监,施然从车辇走下,径直步道皇后面前,欠身福了福,扬起头来,绝美脸蛋上依旧笑若春桃:“玉妃参见皇后娘娘,请恕琳儿晚到。”我们这些跟在身后的太监宫婢们也连忙跪下,跟着行了个叩首之礼,齐呼:“皇后娘娘千岁。”

    一道婉柔声音响起:“妹妹不必多礼,我们俩之间又哪用得着这些虚礼呢。”随即转向随侍的宫人:“你们也都起来罢,虽说宫中礼不可废,只是见着本宫也无需这般战兢,难不成本宫还能吃了你们?”

    其余低位妃嫔这时方才回神,都对着玉妃打了个万福,玉妃微略颔首,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便径直往位置走去。待到此时,这ju花会的主角儿们算是来齐了。主位皇后,东偏首位乃玉妃,西偏首位为华妃,可其余两位从一品夫人云妃和敏妃都未到场。

    皇后慕容馨华一袭大红宫裙,宽厚袖摆更衬得身段如若柳扶风,可最让人注意的,还是那张脸。不似玉妃那般犹如芍药般艳丽,也不同于我二姐那冷梅般绝美,她是一种完全无助的可人,从那似蹙非蹙的眉眼到欲语还休的丹唇,极端秀气,让人时时怜惜还觉不够。粗粗瞧着,就是整一株菟丝花,没了树木依持就会死去。

    但能上位的焉有弱者,若一无是处,又有何胆量敢身着气势压人的艳色宫服?

    华妃不是顶美,约莫只有十三、四岁。只是那张娃娃脸上一派娇憨,甚是天真。在眼眸里几乎看不到丝毫情绪,无论怒,笑,惊,嗔,宛若一个似乎完全没有情绪的精巧娃娃。可是至善也可能是至恶。方才几乎所有妃嫔都对着玉妃行礼,就连皇后也得颌首回礼。只有华妃,完全没有往这边看上一眼,甚至站起身来。

    这ju花园中,表面一派百花争艳,自然和平的景象,可私底下里,有着怎样的暗波汹涌,谁又都能看得清呢?正如玉妃所言,这就是一出戏,天下间最好看的戏。人人看戏,却不知人人也在演戏…

    “华妹妹,你这是要干什么?”皇后一声惊呼,可就算是为表诧异,那声调还是柔得跟水一般。

    陈菀在正低头愣神,突地感到四周一片寂静忙抬起头来。蓦然发觉华妃那娇嫩小脸正和自己面对面,还笑得万分开怀!陈菀一惊之下,忙往后退去几步,才勉强站定。正欲跪下行礼,双手却被华妃生生托住,察觉她的臂力根本不是一个同年少女能比,只怕,就是从小习武的亲弟,也挡不住她一掌。

    “你是谁?”她笑意吟吟。

    陈菀垂目答道:“回娘娘,奴婢名唤陈菀。”

    “陈菀?好,我决定了,我要喜欢你。”她甩下一句,又蹦跳着回到座位上,只给他人留下一头雾水。虽然把头放得极低,陈菀尚能感到无数道含着莫名敌意的视线往身上扫来,多是打探,只有一道,带着刮骨的恨意。忙抬起头,四下里看了看,却找不出那视线的主人。

    玉妃只顾着笑得妖娆,对这事却似乎半点兴趣也无。倒是皇后一脸疑惑地望了好几个来回。

    “琳儿,这婢女,怎地未曾见过?”皇后对玉妃柔声问道。

    玉妃对着皇后笑得更是倾国倾城,菱唇轻启:“回皇后娘娘,这丫头是我一时兴起从下五局给提拔上来的,该是不需跟娘娘报备吧。”

    皇后脸上闪过几许尴尬神色,不得已诺然应道:“这个自然,着了妹妹心意便是。”纵有再多不解,可也不便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