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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日,夜凉似水。

    已经三更了,景瑛压根睡不着,他原本就喜寒怕热,此刻干脆踢开了身上明黄柔软的被子,把自己的细胳膊长腿耷拉在床沿边,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玩。

    今儿守夜的是小康子,这傻乎乎的太监整宿不敢合眼,听见动静以为圣上要如厕,就蹑手蹑脚地想推门上前,没走两步就被景瑛吼回去了。

    圣上着几日脾气大得狠,看谁都不顺眼,早朝也停了,每天面前都用绫纱挡着,捏着脖子一天三碗地灌清目解毒的汤药,说是眼部有疾,不便见人。

    景瑛自己也恼火,大殿内灯光影影绰绰,他眯着眼睛只能看个模糊一片,少年伸出修长的手指挡住自己的双眸现实中自己也是这样被蒙蔽了双眼吧,虽为天子,却那么多的身不由己,他记得自己被一道急令迫着从应天出发,身边的老仆们都沉默不言,十五岁的男孩骨骼初成,在秋风中抖个不停,回头看了一眼那不语的石头城,心中满是恨意。

    那个时候真冷,就像现在一样。

    窗外好像起了风,高大的槐树在纱窗上映出影子,羽状的叶子抖得展翅欲飞,景瑛很小声地叹了口气,把手拿下来准备入睡,却头皮一麻,自己的床边居然坐着个人!

    “是谁!有刺客!”他惊叫出声,四肢竟瘫软无力,压根爬不起来,外面的守夜太监和侍卫聋了一般,居然毫无动静,仿佛对屋内的一切全然不知。

    景瑛的冷汗下来了,只得瞪着眼睛去看那人,他原本晚上就有些看不清东西,这会儿灯下看人,只能看个大概轮廓,那人仿佛低笑一声,慢慢地朝自己转过身子。

    好像一场大风把细沙吹拂殆尽般,景瑛眼前突然清晰起来——那人的五官逐渐浮现,逐渐清晰,剑眉星目,额上有枚椭圆形的小疤,带笑的嘴角下是若隐若现的梨涡。

    这是他的稷哥哥,他死去四年的太子哥哥。

    此刻全须全尾地坐在他面前,含着笑凝视自己。

    “哥哥”景瑛傻了,呆呆地伸手去摸对方的脸,胳膊怎么这样沉重,他咬着牙掌控自己的身体,终于把瘦弱的臂膀抬了起来,可他前进一分,稷哥哥就往后退一分,急的他满头大汗。

    “哥哥,”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说不出来,就怔着看那熟悉又陌生的脸,“哥哥,你来看我了吗?”

    稷哥哥一动不动,眼眸里满是温柔的笑意。

    景瑛浑身酸痛,终于奋力往前一扑,想要抓住眼前的人,那人却扭过脸去不看自己,好不容易把住了对方的肩膀,少年哀求道:“稷哥哥,是你吗?你看一看我呀。”

    那人迟疑片刻,才缓缓转过头来,却不再是景稷,而是内阁首辅周悬那张青白的倒霉脸!

    景瑛正认真地把面前的人端详个仔细,这下却一脚踩空般浑身一抖,如坠入万丈深渊。

    “咚!”

    他的额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冰凉的金砖上,以一种十分狼狈的姿势摔了个四脚朝天,还未顾得上自己的疼痛,小康子就一溜烟地跑了进来,慌张地搀扶起掉床的小陛下,声音都带了点哭腔:

    “万、万岁爷,奴才这就去请太医”

    “不用,朕不过是做了噩梦,不许大惊小怪,更不许告知旁人!”景瑛坐在床上,心脏还兀地乱跳个不停,他不耐烦地挥挥手,“你下去罢,这没你的事了。”

    小康子把没说完的半句话咽进肚子里,惶然地低头退出寝殿,一时间偌大的福宁宫再次安静下来,只听得到风声呼呼的喧嚣。

    大概明天要下雨了。

    景瑛懊恼地揉着自己的额头,还好没有摔破皮,只是略微红肿起来,刚刚的噩梦着实吓到了他,自从景稷去世后,自己再怎么想念对方,也从来没有梦见过,曾经在佛堂前还暗自埋怨过稷哥哥怎么不来看望自己,三年了,这是头一遭

    还有周悬这个王八蛋是怎么回事,景瑛眼前又浮现起他那张漫不经心的脸,十几日前因为北狄骚扰边境的事他大发雷霆,当众斥责这位内阁首辅,甚至破口大骂——

    其实这事源头很简单,带兵的将领是景瑛自己暗中扶持的朝中新人樊由,这位武将草根出身,虽说战绩一般,但在朝中无甚姻亲背景,也不牵扯党派纷争,甚至还颇为文雅通晓诗文,是皇帝再喜欢不过的“独臣”。

    可周悬却坚持樊由此人不可,认为他只不过纸上谈兵,不堪大用。

    景瑛当时还按着性子好言相问,那首辅可有推举之人?

    首府大人淡然颔首,毫不在意般说出了一人的姓名——方铭。

    这下直接把景瑛给气笑了,甚至朝中也开始小声议论起来,方铭可是周悬的亲外甥!

    “周爱卿就不怕旁人说你任人唯亲吗?”景瑛冷冷地看着那人,外戚党的势力已经够强大了,这还要再往里面塞人,真当自己是个摆设不成?

    “举贤不避亲,”周悬脸上依然无甚表情,“方铭虽为我亲眷,但有经天纬地之才,不到一月便是中秋佳节,臣以为方铭必不辱使命,将捷报传于宗庙,以告先帝在天之灵,以显我大齐百姓之安。”

    百姓是否能安景瑛并不知道,但那一刻他是再也按捺不住了,即位这么久了,朝政由他们周家人所把控,把自己当黄毛孩子般应付,实在太荒唐放肆,他本就有意给周悬难堪,这下再也忍不住了,直接在朝廷上破口大骂,尽失风度。

    刚愎自用、泥古不化残废之人。

    满朝文武跪倒一片。

    由着这件事,景瑛认为自己狠挫了外戚党羽的威风,一时间朝廷人人自危,他也心满意足地授兵于樊由,没曾想这个关头,眼睛出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