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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申时,仁寿宫内一片云雾缭绕。

    当朝周太后爱燃香,召集了天下的奇珍瑞脑,整日里在殿内熏得人暖暖昏昏,只能是跟久了她的老人,才这样浑然不觉,若是外人头一遭进殿内,定会措手不及地打个响亮的喷嚏。

    周太后也不大出门,先帝宾天后整个宫内都跟着没精打采,景瑛即位一年后大修御花园,不过几月的光景,各异的花草都盛放得姹紫嫣红,圣上为表孝心亲自请了好几次,她才赏脸踏足,半日功夫不到,就忙不迭又回那闷沉沉的仁寿宫去。

    索性景瑛也乐得清净,除了定时请安,维持表面的客客气气之外,干脆也不怎么来拜见他这位名义上的母亲,结果二人之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居然莫名缓解,甚至偶尔大宴时推杯换盏间的亲昵客套,在外人眼里看来,也有了天家少见的温情显现。

    自从太子景稷战死沙场,先帝又驾鹤而去,周太后的日子仿佛只剩下了烧香拜佛这两件事,其实她还不到知天命的年纪,却把自己装束得如同耄耋老妇,那名贵的香味轻轻地飘渺在空中,把她不再平滑的脸庞染上了卵黄的色彩,贵不可言的太后娘娘,竟给自己过成这样形同枯槁的清修日子。

    春蓉嬷嬷伏在案上,她是太后娘家的家生子,自小就在身边伺候,后来又陪着入了宫,现在也是四十多岁的年纪,正小心地将甘松粉兑于一个小巧的木臼里,里面是已经化好了的阿胶,琥珀似的流光溢彩,然后用一柄光滑的玉杵小心翼翼地捣着,但她似乎心事重重,那钝钝的捣声在偌大的宫殿里格外清晰。

    旁边的榻上端坐着一位身着华服的妇人,说是华服,也不过是采用了最高的礼制和规格罢了,颜色却极度清冷压抑,就像妇人的神色一样,明明在闭目诵经,眉头却机不可察地皱了起来。

    她身后立着的一位更为年长些的嬷嬷,立刻上前,为妇人轻轻揉着太阳穴。

    “太后,听说昨儿养心殿那里,秘着宣王君敏太医了。”春蓉嬷嬷停下了捣香料的手,略带迟疑地说。

    妇人的神色渐渐舒缓了,仍是没有睁眼,声音也淡淡的:“陛下年轻力壮,怎么叫王君敏过去?”

    “王君敏我知道,那位太医着实奇人,就擅长疑难杂症,一般的小病症反而却看不好,也不知是这人是有奇技yín巧呢,还是说眼高手低,”那位年长些的秋霜嬷嬷附耳小声说,“但圣上今日还上了早朝,没什么异样的”

    “莫非是请平安脉?”周太后脸色愈霁,微微伸手,身后的秋霜嬷嬷立刻退下侧立一旁。

    “只是”她嗫嚅着,似乎有些说不出口。

    周太后的脸隐在若有似无的轻烟里:“有话你就说,还能是前朝那边有什么篓子?”

    “回太后的话,”春蓉嬷嬷脸色微红,“前几日圣上还和一位古稀之年的老太医在养心殿里眉来眼去的说是圣上的眼睛都直了。”

    周太后的眼睛终于睁开了。

    “你说什么?”秋霜不可置信地质问道。

    “刚刚翠子来报,还说,还说圣上今日在养心殿轻薄了一个洒扫的宫人您可能有印象的,先帝的时候就在宫里伺候了,年轻的时候长脸细眼睛,柳条似的腰,叫庆儿”春蓉嬷嬷老脸一红,两只手把帕子绞来绞去的,“这若是旁人传的信儿,奴才早就打他嘴巴了,这等谣言也敢乱说,可翠子从来不是传风言风语的人”

    她把帕子几乎要攥烂在手心,终于一跺脚:“这也太荒唐了!”

    周太后怔了片刻,依然是那副无悲无喜的面容,而身旁的秋霜嬷嬷则冷冷地笑了一声。

    “哈哈哈哈我就说这小子有意思,”周太后突然大笑起来,“小时候以为是愚不可及的庸才随便拿捏他,谁曾想他们把人家扶上位,才发现是只会吃人的狼崽子,现在闹这样的丑事,是故意放出风声打咱们脸呢!”

    她向后跌坐在榻上,眼泪都被笑了出来:“轻薄上了年纪的嬷嬷?春蓉你也信这话?他呀,是知道身边有眼睛和耳朵,故意惺惺作态传到咱这里,告诉咱呐,九五之尊假假真真,变幻莫测呀!”

    春蓉嬷嬷忙上前扶好周太后:“您是说,陛下是故意的,把荒诞之事传出来,好让咱知道打听来的消息,都凭他来定夺,这这这演大戏呢!”

    周太后刚刚笑得太急,竟引得咳嗽起来,鹅黄的绣锦金丝帕子捂不住笑声,只能隐住藏在后面的枯槁的脸。

    “走,咱去看看小瑛子,他不是不满意哀家给他指的人吗?”周太后笑吟吟地站起来,扶好歪了的凤钗,“哀家也去看看咱圣上的眼光。”

    太后娘娘要出门,这可是大事,整个仁寿宫都浩浩汤汤地动起来了,可当走到乾清宫的时候才发现,这里的动静更大。

    您瞧,周太后还没踏上大殿的台阶呢,一只茶盏就擦着秋霜嬷嬷的脸飞了过去,在汉白玉上摔了个粉碎,唬得春蓉忙不迭侧身去护住主子,脚不沾地的海公公已经磕头如捣蒜了。

    “哟,这是怎么来,谁这么大的肝火气?”周太后不甚在意地扬手,让聚集的宫人都悉数退下,款款走进了养心殿,定睛一看,里面已经歪七杂八散了好几处的碎片了。

    景瑛怒冲冲地负手而立,听到太后的声音才猛一下转过来,他听从徐太医的意思带了一层面纱,平日里上朝可以用冠旒遮掩,退朝后就用一层细绢纱,面带愠色地扣头请安,而他面前,瘦巴巴地已经跪着一个人了,应该被掷过去的瓷器砸到了,那人的额前,已安静地流下一道蜿蜒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