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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初五,乾清门例行御前听政,卯时一到,文武百官便三三两两执笏两班入朝,东方靛蓝色的天空隐隐透出鱼肚白,寥落的星子稀稀拉拉地几乎就要匿回夜幕。

    时辰尚早还未鸣鞭,户部左侍郎沈之矜小跑慢跑赶到礼部尚书周恪延身边,他体胖身虚五短身材,气都没喘匀就凑上一张谄谀的笑脸请安:

    “周大人,您近来可好?”

    周恪延年近古稀耳背眼花,还偏偏要端出个精神矍铄的模样,生怕被他人耻笑说自个年老体迈,只瞧见眼前是一团胖乎乎的绯袍,想都没想就知道是沈之矜这小肥狐狸,于是翻了翻眼皮,从鼻子里用丹田之力使劲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沈之矜笑脸愈加灿烂,跟在周恪延屁股后面溜须拍马:“学生一直惦念周大人您的身子骨,今日一见放心多了,真是硬朗!不知周悬大人今日是否还来上朝”

    在猜周悬会不会来呢。

    按辈分来讲周悬得问尚书大人叫一声叔公,但周恪延一想起那阴沉的小子就气不打一处来,虽说都为周太后的外戚,可终究是不大来往,他老人家历经三朝,两袖清风堂堂正正,最看不得太后和那小子沆瀣一气。

    他跑得急说话喘,引来了旁边几位文官的窃窃私语,饶是周恪延听不大清,也能从这些人警惕的眼神里看出来,他们都结党营私。

    周家的脸面都要被他们丢尽了!

    老头子面色如铁大步流星,不顾周边人的讨好请安,昂首挺胸地走向金水桥,依品级序立,他听不大清鸣鞭之声,但心内坦然清明,昏花的老眼里满是坚毅。

    看着那倔老头的背影,不少人小声嘀咕,纷纷猜测内阁首辅周悬今日会不会出现。

    毕竟已经连着三个早朝没有来了。

    “龙颜大怒呢”一位品级较低的小官跟同伴咬耳朵,“总该再避些时日才好。”

    同伴更加小声地私语:“就是呐,圣上也是有意打压,你瞧上次说话多难听,要我啊,就乞骸骨回家种田去”

    “不过人家真不愧是平湖先生,被臊成那样,脸上还是一滩清水啊又是称病来着?”

    “没错,连残废这样的词都嘘!”

    众人都停止了喧哗,不约而同地看向桥下缓缓走来的严垚。

    那年青人水墨凤目,长眉斜飞入鬓,端严秀气的脸上明晃晃的全是怒气,圆睁着一双好看的眼,似要把面前这些嚼舌根子的无知小人全给赶下朝去。

    谁让人家严垚是圣上恩宠,当今的新科状元呢,母亲又是先长公主,论家世论才干论人品相貌,都是大齐朝响当当的一流人物,可这严垚不知被灌了什么黄汤马尿,巴巴地认了周悬做老师,天天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跑,还大言不惭地自书曰:

    “惟平湖先生马首是瞻。”

    如今被人听到嘀咕人家老师,那几个聚在一块的小官也觉得无意思,讪笑着就三三两两散去了。

    唯有沈之矜眼疾腿快,一溜烟儿就蹿到了严垚身边,扬起笑到没眼睛的小肥脸:“严大人可好?晚生不见大人,心中可着实惦念着呐!”

    他比严垚生生大了七岁,但坚持自己进学晚,十五岁才开蒙读书,在人面前从来都自称谦卑,为此没少被人背地里耻笑,但沈之矜仿若浑然不觉,昂首阔步地坚持拍他人之马屁,坦坦荡荡。

    严垚今日心中本就有气,再加上心里惦记着周悬的情况就走得慢,连带着沈之矜也放慢了步子,那小肥狐狸觑着年青人的脸色,终究不安起来:“严大人”

    “啊,明落兄!”严垚才反应过来似的回过头,亲昵地以字相称:“劳烦挂念。”

    “那就好那就好,”沈之矜抬起袖子擦自己胖乎乎的小脸,“就是好几日没见着周大人了”

    他吭吭哧哧地跟严垚搭了好久的话,终究自己也没意思起来,不知不觉走过了乾清门,沈之矜嘿嘿一笑,往后连连却步,眯着眼睛看年青人缓步前行的背影。

    那可谓长身玉立,跟他老师真真截然相反。

    沈之矜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首辅大人,灯光昏暗,青白面皮的周悬从案后缓缓起身————不,那时他还不是首辅,是被人不大看得起的朝堂外戚党,挂了吏部侍郎的名号,拖着一条跛足,慢慢从灯影中站起来,不知是先天不足还是后天难养,整个人都一副形销骨立的模样。

    看起来怪可怜人的。

    鸣鞭三响,文武百官抵奉天门丹墀,于御道旁恭谨肃立,片刻后随着钟鼓司奏乐,圣人登上御座,鸿胪寺高唱入班,众人一拜三叩首,山呼万岁。

    莫不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高高在上的大齐皇帝景瑛毫无兴趣,不过是南方洪水泛滥淹了些许良田,不过是北狄人凶狠残暴再扰我国边境,这是哪个老头子在哭穷说粮饷不足?每年都是这样,但国家不也好好的?总会有解决办法的,景瑛懒得抬起眼前的冠旒去看,自从前日里犯了眼疾,他都尽量不去看别人那突然变化的脸,省得烦心。

    大概过几日就痊愈了罢,他百无聊赖地端坐龙椅上,下面百官的絮叨也左耳进右耳出,景瑛仍是不习惯这厚重的礼服,突然间他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了眼。

    “首辅今日可来上朝?”

    刹那间大殿内鸦雀无声。

    一位通政司官员小心翼翼咳了一声上前行礼:“启禀陛下,周大人今日仍是身子不适”

    “怎地那些老先生都能撑着精神上朝,他一个正值壮年的就能偷懒犯浑了?”景瑛懒洋洋地闭上眼,前几日的敲打还不够,他此刻恨不得把那跛子踩进尘埃里,“朕还不知我朝竟养了这样的闲人。”

    他颇为满意地感受着殿内的静默,可这静默的时间太短,严垚低沉有力的声音刺破了金銮殿,刺得景瑛的眼睛微微张开。

    “微臣冒昧只是周大人的确连日劳累鞠躬尽瘁,所以力不能支,”严垚的头埋得很低,只能瞧见他头顶上那戴得端端正正的冠,“还望陛下看在他多日苦劳的份上,暂且宽宥则个。”

    严垚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不敢去瞧皇位上的天子,那个曾经被他称为表弟的少年,此刻坐在那么高的台阶上,面目模糊,满身肃杀。

    小时候景瑛的眉眼很好看,窄窄的双眼皮儿微微上扬,眼角又略带一点媚态的勾,像极了他那美得惊心动魄的母妃,他那时候在诸皇子和小王爷中年龄小,又淘气没正行的,谁都喜欢逗逗他,小景瑛从不恼,最多撇撇嘴哼唧一声,从来不记仇,心肠软得跟一汪水似的,宫里死只鹦哥他都得哭半天,那时候先帝评价他:

    “稚子心肠,难成大业。”

    可曾想人家最终终继大统,还颇成大业——陛下喜怒无常,君心难测,看似游冶放荡,实则翻云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