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秋雨吹凉,稀稀拉拉的连阴雨滴沥了大半个月,眼瞅着长安城都跟人一样瑟缩起来,往日威风凛凛的巍峨城墙,也被雨水浸得斑驳不已。

    终于到了八月初四这一天,黄脸皮的小太监王福把脑袋伸出窗外,一片干巴巴的叶子擦着他的鼻尖掠过,又被风托得老高,他眼睛紧咬着那自如的叶子往天上看,被红亮亮的太阳刺得睁不开眼。

    云销雨散,秋高气爽。

    葛布箭衣的小宦官却没半点晒太阳的心思,满腹牢骚地打扫清暑殿的台阶,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净碰上倒霉事,小桂儿犯了痢疾让自己顶班,海公公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大清早就朝人撒气,他躁眉耷眼地倚着扫把想偷懒,就被匆匆跑来的铜子撞了个满怀——

    “我的个亲娘哎!咋还在打盹?快收拾好,圣上等会就移驾清暑殿了!”

    王福原本就苦哈哈皱巴的脸,这会瑟缩成了一枚小核桃。

    原本冷清清的宫殿活起来了,无数的宫人在绿荫碧瓦前垂手穿梭,一只大嘴乌扑腾着翅膀落在屋顶的脊兽上,扯着嗓子哇哇叫了两声,下面仍连半声咳嗽也不闻,扁毛畜生就觉得没意思似的,啄了两下羽毛飞走了。

    王福刚干好自己分内的活,就听见一阵地动山摇的脚步,不用瞧就知道是司礼监大太监海公公来了,海公公入宫三十载,圆脸短腿膀圆熊腰,走起路来格外有讲究,在皇上太后面前,那是一个雁过无痕猫步轻悄,受宠点的嫔妃面前呢,则微微地有些脚步声了(要不然怎的彰显出他老人家的身份),在不受待见的嫔妃跟儿,就重重落下他的小脚,这个时候娘娘身边的宫人们,就忙不跌地塞点孝敬了。

    “您受累!”

    海公公眼皮儿都不用抬,微微那么一扫,就知道这份心意的重量,于是乎满脸堆笑,脚不沾地地走了。

    至于在王福小桂儿这些下人面前,海公公走得震天动地,嘴上也不带停地骂个不住,总让王福想起小时候家里的捣蒜缸子。

    他那时候好小好小,石缸沉得他拿不住,只得一点一点地挪到外面,把白花花的蒜瓣扔进去,使出浑身的力气去捣,他爹,那个时候他爹还没死,会笑着把石臼从他手里抽走,“邦邦邦”地用很重的声音杵蒜。

    海公公走路的时候也是“邦邦邦”地很大声,王福听着那很重的脚步声,噗嗤一声就笑了。

    这可真坏事。

    王福的耳朵被海公公揪起来了,唾沫喷了他一脸,他瘦小得如同干巴巴的叶子,在海公公手里甩来甩去,但这次惩罚没持续太久,随着悠扬的礼乐声,耳朵上的疼痛倏忽消失,海公公春风一样走开了,去迎接那威武的圣驾。

    礼乐声飘飘渺渺地传来了,王福努力地直起身子做出恭顺的模样,他只求在宫里混口饭吃,压根不奢望飞黄腾达,那黄钟大吕听起来沉甸甸地,王福的肚皮居然也沉甸甸地往下坠起来了,酸涨得他满头大汗,千不该万不该,他这个时候居然和小桂儿一样,也犯起了痢疾!

    圣驾越来越近了,宫人们都熟稔地列队跪好,王福捂着肚子想溜走出恭,刚走两步就被前边的太监一个嘴巴打得头昏脑涨。

    “娘了个巴子!”那人脸上的肉是横着长的,这会随着他口舌翻飞一抖一抖,“赶紧站好,你小命不要了!”

    “公公我肚疼”王福难受得两股战战,连眼前的人都看不清了,还没说完,右脸又挨了一个巴掌,海公公身边的太监不愧是在宫里待过多年的老人,刑罚手段早已内力深厚,能给人折磨得半死不活的同时,皮肉上还能找不着伤口,两个嘴巴打得王福双耳轰鸣,面皮上却一丝红肿也没有,真乃高手。

    得了,王福咬牙站好,等圣人入殿后再去茅房也来得及,眼瞅着圣驾越来越近,他若有尾巴,只怕都要在□□里狗儿似地夹/紧,再坚持半柱香就好,王福汗流浃背望眼欲穿,没成想圣驾居然在清暑殿前停了下来,那被人簇拥着迎下来的人是谁?小太监垂下头大气也不敢出。

    威仪的明黄越来越近了,两旁的宫人都垂手低头,王福只觉得腹内仿有万马奔腾,肠儿绞得他大汗淋漓,在痛感达到巅峰的时候,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居然放了一长串酣畅的响屁。

    圣人威严,这会儿可真安静呐。

    这屁声,可真是如雷贯耳响彻云霄啊。

    王福大脑一片空白,他看不到旁人脸上一抖一抖的横肉,甚至感知不到圣驾此刻在哪儿,殿前如此失仪,被拖出去乱棍打死也不为过,腹内的疼痛也忘了,他居然大着胆子抬头去看圣人——

    长身玉立的少年驻足不前,冕旒压不住他锋利的眉眼,水墨似的眸子像湖水一般波澜不惊,圣人之心深不可测,君王面无表情抬头,声音并不大,被风轻轻地吹进王福耳朵眼里,钻得他浑身战栗。

    “扔出去。”

    御前侍卫一拥而上拖住王福,小太监呆呆地被反缚了胳膊,仍怔怔地去看圣人的身影,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了自己饿死的爹娘,面黄肌瘦的妹妹,刈麦时那干燥龟裂的土地,都和这金碧辉煌的宫殿融合在了一起,他泪眼婆娑。

    视线模糊时,前面却传来一声惊呼,王福背上的重量倏忽消失,他抽噎着定睛过去,只见面前乱做一团,圣上不知怎么回事居然摔在地上,被几名宦官扶着,打扇子的叫太医的护驾的,沸水似的乱糟糟。

    “太医呢!”海公公尖着嗓子嚎,“快快禀告太后娘娘!咦?”

    人群中的圣上却缓缓睁开了眼,略带迷茫地注视着前方,海公公忙不迭挤过来,凑上一张动情的哭丧脸:“圣上大安了!老奴您可吓杀老奴了”

    被簇拥的少年帝王被扶着重新站好,湖水样的眼眸清亮起来,再度恢复了那睥睨天下的神情,他低声扶额而立:“朕无碍,兴许是风吹得头痛,又触了秽物。”

    他幽幽地转头去看那本已被拖走的“秽物”,原本沉静的面容大惊失色。

    “咦?你你是何人?”

    圣上受了惊吓般环顾四周:“你,你们怎么都模样大变?”

    海公公谄媚地迎上自己的肥头大耳:“圣上您还认得奴才吗?”

    “你”圣上震惊地揉了揉眼睛,这会儿才有了那么一点少年人的稚气,“面如冠玉,简直逸群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