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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怒气冲天地赶到昭武山。

    此刻已经是深夜,昭武江南好象知道李丹一定会来,一直坐在前堂等他。何林陪着李丹走进来,悄悄给江南使了个眼色,江南宛然轻笑,冲着何林挥挥手,“开膳吧。”

    李丹本来一肚子火气,但看到江南的笑脸,听到她温柔的声音,火气忽然没了,只剩下满身的疲惫和怨懑,“王上,你是不是嫌我死得太快了,心有不甘,要把我放进油锅里炸一炸。”

    江南抿嘴娇笑,示意她坐到自己的对面,然后拿起两个大软垫放在他身后,关切地说道:“如果太累,坚持不下来,就在這睡一下。”

    李丹看到她从容自若的样子,火气再起,猛地一挥手,把两个软垫全部打飞了出去,“你为什么提出那种要求?难道你一定败亡大周?這对你有什么好处?”

    江南笑而不语,捡起两个软垫再度放到李丹的身后,“不要惹我生气,快躺下。”

    “你生气?”李丹没好气地说道,“你把大周玩弄于股掌之间,有什么好生气的?”

    “躺下。”江南用力推了他一把,娇嗔笑道,“你发过誓,说一辈子都要听我的,忘记了?还有,你说你要娶我,我正眼巴巴地等着呢,怎会害你?”

    “我什么时候说过?”李丹怒目而视,恨恨地说道,“這天下谁敢娶你?谁又娶得起你?我头脑还清醒,还没有白痴到那种无可救药的地步。”

    “躺下……”江南脸色一整,神情突然严肃起来。

    李丹本想拒绝。但看到江南眼里的怒气。心里有些胆怯,现在這个女人可是大周和自己地救命稻草,如果把她得罪了。那就真地无可救药了。他气呼呼地哼了一声,抱着脑袋躺了下去。江南跪坐在他的身边,樱唇微撇,嘴角掀起一丝得意,“你是怎么做到的?我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

    “兵变失败了。”李丹想起当日情景,犹自感到后怕。“陛下被宇文护杀了。”

    “然后呢?”江南吃惊地问道。她怎么想也没有想到兵变失败了。

    “我跑到同州威胁了宇文护几句,他就自杀了。”

    江南旋即明白了其中地关键,眼里不由露出赞赏之色,“然后呢?”

    “然后我回到云阳宫,和几个人合计了一下,這事就搞定了。”

    “你们掩盖了真相。”江南恍然大悟,“怪不得宇文宪底气不足,原来如此。”

    “怎么说?”李丹好奇地问道。“底气不足的是我,他应该理直气壮啊。”

    “你是宇文护的人,天下都知道,如果你在他背后来一刀。宇文氏分裂,他连太祖一脉的皇统都保不住。”江南笑道。“为了能把皇统留在自己家,他瞻前顾后,缩手缩脚,当然底气不足了。”

    “但是,這个大冢宰的确只有他能胜任……”

    江南摇摇手,打断了李丹的话,“此一时彼一时,形势不一样了。当年宇文护之所以能崛起,是因为宇文泰利用侯景背叛山东大齐、祸乱江左地机会,接连攻克了巴蜀和荆襄,确立了关陇霸业,宇文氏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

    “现在呢?现在大周朝堂上的矛盾因为宇文护禁绝佛道两教推行新政而全面爆发,宇文宪又没有足够的威望和战绩,恰好大周又陷入生存危机,這时除了宇文氏和武川人外,其他人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和家族利益,对他们来说,投降大齐的收益要远远大于帮助宇文氏对抗大齐的收益,尤其在大周根本没有胜算的情况下,這种收益悬殊更是惊人,完全可以决定关陇权贵们地选择。”

    李丹连连点头,同意江南的分析。在朝堂上的争论中,自己已经感觉到了這种投降倾向,很多大臣关注的不是即将到来地决战,而是如何最大程度地保护自己的权势和利益,真正想誓死决战地只有宇文氏和武川人。

    “大周要想挽救劣势,只有一个办法,满足关陇权贵的要求,让他们感受到守住大周江山的收益,要远远大于投降山东的收益。”江南笑道,“但這样一来,宇文氏就要受到巨大损失,不论是权柄还是财富,都要蒙受惊人的损失,這种损失会影响他们的实力,继而危害到他们的国祚,所以宇文氏不会答应,即使国亡族灭也不会答应。历史上亡国者往往都是這样,至死都抱着自己的权柄,他们就不想想,你不给别人好处,别人怎会卖力?别人不卖力江山就没了,江山都没了,那权柄还有吗?”

    “宇文宪不是皇帝,他解决不了這个问题,即使他愿意让出一部分权柄和财富,将来皇帝也会以此为理由,把他杀了,所以他必须找一个人出来,让這个人代替他和关陇权贵妥协,然后利用关陇权贵的力量抵御大齐的攻击。大周江山保住了,他再出面,让皇帝收回让出去的权柄和财富。关陇权贵当然不答应,他们要群起而攻之,而替罪羊就是那个顶替者。关陇人自相残杀,宇文宪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回了权柄和财富,保住了江山国祚。”

    李丹叹了口气,“所以说,這个大冢宰不能干,谁干谁就要掉脑袋。”

    女侍翩翩而进,摆上一道道鲜美的膳食,美酒的香味更是让人垂涎欲滴。

    李丹最近吃不好睡不稳,但在江南身边却一身轻松,凡事都由江南筹划,自己根本不用动脑子,所以胃口大开,狼吞虎咽。何林陪他喝了几杯酒,随即借故告辞了。江南浅尝即止,然后静静地看着李丹,笑容恬淡而温馨。

    “鸿烈,你现在想在大周得到什么官职?”

    “大司马。”李丹放下酒杯,目光投向江南的食案。那上面的菜肴还是原封未动。江南微微一笑。移身坐到了食案一侧。李丹也不客气,跑到江南地食案前坐下,边吃边说道。“我在成为刺客之前,我师父曾说,若想成为最好地刺客,首先要克服两种本性,贪婪和恐惧,贪婪会让人失去理智。恐惧则会让人一事无成。恐惧容易克服,越是危险的时候,我越是能冷静下来,但贪婪太难克服了。”李丹指指面前的菜肴,“我吃了自己地一份,还要抢王上的這一份,這就是贪婪。我也很想成为大周的宰辅,但我曾是白马堂最好的刺客。我可以最大程度地克制自己的贪婪。饭要一口一口吃,树要一年一年长,杀人也要一步一步紧密筹划,到了庙堂之上。则更要小心谨慎,不要让贪婪毁了自己。所以,我不想成为大周宰辅,我只想做一个大司马,打赢這一仗。”

    “打赢了這一仗,我有了功绩,在庙堂上站住了脚,我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李丹放下酒杯,冷眼看着江南,十分不满地说道,

    上太贪婪,不但要攫取丝路利益,还想控制大周,太为你地贪婪,我掉进了油锅,求生不能,求死不能。”

    江南垂首轻笑,不以为意。

    —

    “宇文宪匆匆返回长安,就是想代替宇文护主掌大周权柄,這有什么不好?一切都按部就班,很好的一件事,你为什么蓄意挑起事端?”

    “宇文宪不可能代替宇文护。”江南说道,“我刚才已经说了,宇文宪最初也错误地判断了形势,今天的关陇门阀已经不是宇文泰时期的关陇门阀了。宇文泰时期,义军迭起,战火连绵,关陇几乎成了废墟,关陇人需要宇文泰的武力保护他们,但到了今天,关陇兴旺了,关陇门阀需要更多的东西,宇文氏不能满足他们,那么自然就要分裂,假如山东高齐可以满足他们的需要,他们倒戈一击,宇文氏马上便会败亡。”

    “宇文宪本以为自己还有一搏之力,他还有最后一个指望那就是突厥人的帮助,谁知我给了他重重一击,他地头脑立时清醒了。”江南笑道,“他现在唯一的目的就是打赢這一仗,即使打不赢,也要守住目前的疆土,這样等到大周危机度过了,他就可以从容下手。退一步,海阔天空,他很有几分气魄。”

    “那我呢?我如果和关陇权贵妥协,如果答应了你地条件,我就要损害宇文氏的利益,要得罪皇帝,得罪宇文氏和六镇武川人,甚至还有很多代北人,将来危机过去了,皇帝一翻脸,应该收益地人没有收益,大家全体倒戈,我岂不死定了?”李丹愤然说道,“你想利用我控制大周,是吗?你以为大周人都是白痴?他们将计就计,正在利用我得到你的帮助,事成之后,他们把悔约的责任推给我,杀了我,然后再和你重新商谈盟约,這么简单的事你也看不出来?”

    “這一仗假如打赢了,大周的形势就完全变了。”江南神态悠闲地靠在软垫上,慢条斯理地说道,“尔朱荣败亡后,得到六镇鲜卑大军的人是高欢,而宇文泰得到的不过是一小撮六镇鲜卑将领,這是宇文泰在关陇不得不求助汉族门阀的根本原因。汉人看到契机,全力以赴,帮助宇文泰建立了霸业,也顺利进入了大周的权力中枢,虽然距离他们执掌权柄还有一段路,但和拓跋大魏、山东大齐的汉人比起来,這已经有了很大进步。”

    “今天是关陇汉人攫取大周权柄的最好机会,虽然短期内你這个大冢宰被完全架空,但只要你打赢這一仗,关陇汉人将倾尽全力帮助你击败宇文氏,会不惜一切代价帮助你篡夺国祚,重建汉人江山。”江南喜笑颜开,仿佛在述说一个美丽的故事,“鸿烈,你只要打赢這一仗,将来你就是中土霸主,你就能纵横天下,就能像阿史那室点密、像高欢、宇文泰一样,打下一片大大的江山。”

    “扑哧……”李丹把嘴里的酒全部喷了出来,瞪大眼睛望着江南,停了一会儿,他突然哈哈大笑。“我还以为你不会做梦……原来你比西海还会做梦。哈哈,你這个梦未免太荒诞了,哈哈……”

    “怎么?你不相信?”江南面色一整。不高兴地问道,“你没有這样的雄心壮志?”

    “算了,算了……”李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和斛律光打过不少仗,好几次被他杀得叫苦不迭,逃跑的时候我连头都不敢回。我打不过他,我连赢他地念头都没动过。说实话,不要说我,就是韦孝宽,你给他二十万大军,他也没自信击败斛律光。這一仗我们人少,绝对劣势,能守住潼关一线就侥天之幸了。”

    “你這样没有自信?”江南诧异地看着他。“突厥人会帮忙,大陈人也会鼎力相助,我还有其它办法,你可以集结大周所有地军队和斛律光决战。难道這样你还打不赢他?”

    “你的条件我不会答应。”李丹一边笑一边连连摇手,“你要中土丝路贸易权。要把江陵送给大陈,我如果答应了,不要等到大战结束,我的脑袋就已经没了。另外,实话对你说,我地确没有击败斛律光的自信。”

    “鸿烈……”江南坐直身躯,正色望着他,郑重说道,“你曾经跟随梁山公学过兵法,也曾在战场上拚杀了十几年,如果不是你的身份限制,你现在至少也是个仪同大将军,所以你不要妄自菲薄,自己瞧不起自己。虽然你从没统率过大军,也没亲自指挥过几万人马攻城拔寨,但你怎么知道自己不是一位天生的将才?你怎么知道自己就一定打不过他?”

    李丹笑容渐敛,没有说话。

    “我虽然没有学过兵法,但我知道一件事,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不是军队的数量,也不是财赋多少,更不是统帅地才能,而是交战双方的朝堂博弈,任何一方的国政出了问题,都将直接影响到战争胜负。”江南淡然轻笑,“我会竭尽全力帮你,你肯定能击败斛律光,打赢這一仗。”

    “你有什么退敌之策?”李丹惊喜地问道。

    “我说过,我不懂兵法,我不知道如何退敌,但我知道如何让大齐朝堂陷入混乱,然后给你创造击败斛律光的机会。”在,你可以答应我的条件吗?”

    “不可以。”李丹面色一冷,把手上的酒杯重重放到案几上,“室点密要西征,他需要中土的稳定,需要中土给他提供源源不断的战争物资,他会无条件地帮我,所以你地要求根本不合理。”

    “没有我的不合理要求,你能顺利上位?”江南反问道。

    “我顺利上位,并不代表我一直待在那个位子上。”李丹冷笑道,“对于王上来说,最重要的是丝路利益,而我主掌大周权柄,则能保证王上的丝路利益,所以请王上不要太贪婪,更不要咄咄逼人。”

    “你要想待在那个位置上,首先要打赢這一仗,然后才有资格和我重谈盟约,而我因为得到了中土丝路贸易权,并要确保自己地利益,才会竭尽全力帮助你。”江南毫不退让,“假如你一定要放弃這个机会,我也放弃,我即刻去山东,和大齐国主商谈盟约,相信箭已出弦的大齐人为了早日一统中土北方,会答应我很多条件。”

    李丹冷笑,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起身告辞。

    雅璇站在堂外,看到李丹走出来,急忙跪下,还没开口说话,泪水就已经滚了出来。

    李丹看着她楚楚可怜地样子,心里无名火气,真想狠狠骂她一顿,但想起她孤苦无依地流浪在大漠上,想起她艰难的处境,实在骂不出口。

    “如果在家里,我会狠狠打你一顿。”李丹俯身把她拉了起来,轻轻抱进怀里,“我曾经对你说过,我迟早

    你父亲对决沙场,如果真有哪一天,我会把你送到白

    雅璇泪流满面,偎在李丹的怀里连声道歉。

    李丹叹了口气,“我说过,你即使背叛了我,我也不会怨恨你。你是律光的女儿,女儿听父亲的话,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没有理由责怪你。好了,你别哭了,我很累,想到我可能被你杀得片甲不留,我连睡觉都做噩梦。如果你要回到你父亲身边,我也不阻拦你。如果你要去白马堂。我可以即刻把你送走,你尽快做个决定吧。”

    “我想留在姨妈身边。”雅璇哭道,“她就像我的亲妈妈。我不想离开她。”

    李丹坚决摇头,“你不要胡闹了,现在什么时候?我们家兄弟在前线打仗,你在我家伺奉老母亲,你的身份一旦泄漏,李家怎么解释?你是不是想让李家身死族灭啊?”

    “我本来就是這样地命。留在那都会带来噩运。”雅璇悲泣道,“父亲说得对,我地命就是在大漠上流浪,我就是流浪的命。”

    李丹疲惫不堪,口气渐渐变得有些不耐烦,“去白马堂,马上跟我走。”

    雅璇不敢辨驳,乖巧地连连点头。

    “她不能跟你走。”江南负手站在门口。神情冷峻,说话的语气不容置疑。

    “她是我地女人,我想带她去哪,还要征求你的同意吗?”李丹气极。怒声问道。

    “你的女人?你能给她一辈子幸福吗?”江南冷笑道,“如果你做不到。你就不要害她。”

    “姐姐……”雅璇感觉到两人说话口气不对,惊恐不安地劝阻道,“我愿意去白马堂,真的愿意去。”

    “你父亲马上要死了,你斛律家马上就要灭族了,你还有闲心待在白马堂?”

    雅璇骇然心惊,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娇躯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谁要杀我的父亲?谁要灭我的家族?江南姐姐向来不说假话,她说父亲要死了,家族要诛灭了,那就一定会发生。我已经多年没有回家了,为什么家族还会遭受這样地噩运?

    李丹嗤之以鼻,刚想出言怒斥,蓦然想起江南说要让大齐朝堂陷入混乱,难道她指的就是這件事?她要在此期间设法挑起大齐朝堂争斗,然后让大齐人自毁长城,把斛律光杀了?李丹不寒而栗,昏昏沉沉的大脑受到刺激,立时清醒了很多。

    李丹一刻也不想待在昭武山了,他放开雅璇,转身飞奔而去。

    “鸿烈君……”雅璇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你不要叫他,他马上就会回来。”江南抬头看看夜色,娇声笑道,“他对你很不错,你背叛了他,他竟然连一句重话都没有。”

    夜风徐徐吹来,带着一股料峭寒意。

    李丹坐在青海骢上,摇摇晃晃,心乱如麻。江南胃口太大,对于她来说,财富就是生命,想让她放弃中土的丝路贸易权,根本不可能,但要想化解這场危机,又少不了她的帮助。

    今日朝议上,大司马宇文宪说得很清楚,府军人数太少,很难在东线战场上挡住斛律光前进的脚步,要想退敌,必须请北面的突厥人攻击晋阳,南面的大陈人攻击江淮。大齐国在南北边境同时受击地情况下,必然会撤兵。如今大齐人很快就要攻击,大周已经没有时间派使者来往于突厥、陈国之间,反复磋商谈判了,只能求助于和两国都有密切关系的昭武摄政王,因此,对于昭武山摄政王提出的苛刻条件,只有接受了,但谁都不愿意接這份差事。摄政王如果要五十年、一百年的丝路贸易权,给不给?摄政王如果要在大周境内派驻军队,能不能同意?

    李丹也不愿来,但皇后强行下旨了,他没办法,不来也得来。本来自己还存着一丝侥幸,如果江南主动放弃不合理地要求,自己或许可以在她的帮助下主掌大周权柄,谁知江南兜头泼了一盆冷水,门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