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寒冬的渭北高原一片荒凉,大地归于沉寂。光秃秃的柿子树、油桐树和刺槐枝枝丫丫伸向高远的天空,枯黄的干草在土崖上任凭寒风戏谑着它们瘦小的枝叶,唯有那些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各色标语在传递着极度亢奋而又浓烈的红色文化气息。

    柴门偶尔几声犬吠,反而显得苍茫大地更加空旷。

    这个农耕时代的冬天寒得彻底,冷得透骨。

    北望渭北高原,只见东西横亘着一座蜿蜒起伏雪花盖顶的大乔山。南依大乔山的,正是北高南低东西狭长的高平县。从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七六年,高平已经解放二十七年了,高平的经济政治地貌文化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巨大变化。赶走了洋人,中国人的腰杆子的确硬了,民国时代的污泥浊水三教九流彻底消失,可怕的瘟疫,土匪的打劫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唯有一样不尽人意的,那就是高平人的生活水平仍然没有多大改观。什么时候能经常吃上白馍仍然是大多数高平人的梦想。

    新制度掀起一场又一场狂风暴雨,横扫着一切被认为充满着腐朽和落后气息的旧世界,迅速建立着一个全新的世界。但高平县仲平镇上沟村古旧的城墙似乎被人们忘记了,除了那结实的城门被挪到了大队部,其余的部分还完整的保留着旧时的摸样,人们安然自得的生活在围城里,就像襁褓中的婴儿。

    上沟村的城里大约居住着六十多户人家,六十多户人家分成了两个生产队。根据居住位置的不同,他们把这两个小队分为南队和北队。南队人的房屋多为青砖黑瓦的高门大间,家庭成分多为中农和富农;北队人的居所多是土坯打造的茅屋寒舍,也难怪,他们的家庭成分多为中农和贫雇农,旧社会时多数受雇于南队的主人,给他们拉长工打短工,但这并没有影响他们平日的邻里关系。雇农和富农没有那么剑拔弩张。他们以家族为中心拉近了关系。

    虽然贫困,但是北队的雇农也是极少数。所谓的雇农就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赤贫者。雷恒茂便是其中之一。幸亏解放后村子里给他分了几口窑洞,使他一家人有了一个寄身的地方,否则他们真的要露宿野外了。

    雷恒茂家的窑洞就是在厚厚的城墙上开的。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雷恒茂家也算是高门大户,只可惜他的父亲吃喝抽赌,没有几年光景,家里的财产便被他踢踏光了,适逢解放,因为这个原因造成的贫穷使他们家被定为了雇农。

    家里的财产被父亲变卖的很彻底,为了养家糊口,雷恒茂拉长工打短工没有少吃苦,就是他的老婆,也是东家看他老实才把自己残疾的女儿党风英嫁给他的。否则,雷恒茂弟兄三个只有打光棍的下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再艰难,也必须要有一个接续香火的人。

    雷恒茂的老婆嫁到上沟村的时候,没有人会相信这个瘦小有残疾的女人会生下一男半女,可是截止一九七六年这个冬天,她已经有了三个儿子和三个女儿。瞧不起她的那些人终于闭上了他们的臭嘴再也不吭气了,他们只能承认这是一个奇迹。

    孩子是生出来了,党风英也抬起了头,她终于成为了名符其实的英雄母亲,可是孩子们要吃饭,这么多张嘴嗷嗷待哺,对粮食的需求量是巨大的,雷恒茂一年四季奔波忙碌,可是家里的粮食还是不够他们吃的,特别是到了严寒的年关时节更是难熬,这可愁坏了他。他必须北上铜官去背粮了。

    大雪封山,雷恒茂望着北方蹙紧了眉头。

    铜官在大乔山的北沟里,北沟里种植玉米旱涝保收,铜官人一年四季有吃不完的玉米。铜官的玉米生长期长,他们的玉米吃起来有一股子特别的香味。

    可是孩子们一提起玉米就想呕吐。一年时间多半时间玉米是主粮,但是再没有别的东西能替代玉米填饱肚子了。孩子们回家一看见仍然是玉米饭,就满脸的不高兴,党风英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变着花样调动孩子们的食欲。

    这个冬天,雷恒茂的儿子雷忠民去镇上的高中读书只能拿上玉米面疙瘩馍馍,宿舍里没有暖气,挂在墙上的玉米面馍馍一经冰冻曾经崩掉了雷忠民的一颗前门牙。

    窑洞外极其寒冷,雷恒茂全家人只能蜷缩在一口破窑洞里的土坯搭的炕头上取暖。没有火炉,幸好有烧不完的玉米秸秆和麦秆,白天晚上把炕头烧得热乎乎的。炕洞里的麦秆烧得噼里啪啦乱响,有时候火势太旺,没有铺上单子的炕席便被烧得焦黄。

    炕就那么大,七八个人一围坐,留下的就没有多少空间了,但孩子们心疼父亲。今天,大女儿喊坐在椅子上的老父亲上炕暖和暖和,但心绪不宁的雷恒茂却站起来拍拍屁股说我出去晒晒冬天的太阳。

    今天天上有太阳,地上没有风。

    苦命的雷恒茂哪敢坐在热炕头上哪怕打一个盹呀。他一打盹,全家人就活不下去了。不到五十岁,雷恒茂已经花白了胡子和头发,脸上是沟壑纵横写满了苦难和沧桑。

    “头上把毛巾绑上,外面冷。”老伴叮咛着他。

    雷恒茂虽然没有回应,但却抓起了放在床头架上的白羊肚手巾披在头上在后面打了一个结,然后拿起旱烟袋斜插在脖子后面的黑棉袄里。除了白羊肚手巾,雷恒茂黑棉袄黑棉裤黑棉鞋而且都是粗布制作的,唯有下巴上的一撇山羊胡子头发早已变得灰白。

    最近,家事国事天下事纷纷扰扰,这些让人心惊的巨变纷至沓来,多得就像他沟壑纵横的满脸皱纹,搅扰的雷恒茂心绪难宁,一向沉稳的他已经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也担心这个国家的命运,可是他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他需要出去静静心。

    雷恒茂驼着背背着手走到村子中间背风的墙根底下,这个时候已经有不少老人蹲在哪里的石头上了,他们一见雷恒茂来了,都很高兴并热情的打着招呼:“二爷,你来了?你来,坐在我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