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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江石湖。

    浯屿水寨。

    福建虽地处偏远却是东南海防重镇,朝廷在此先后设有浯屿水寨、烽火门、南ri山、小埕及铜山等水寨数座。这些水寨大多以驻地命名,按理说,浯屿水寨便是驻在浯屿了,但是此中却有一番变故。

    浯屿乃同安极南海中一孤岛,其左达金门,右临岐尾,水道四通,为漳州海澄、泉州同安二邑之门户。浯屿原本并无设防,然皇明开国之初海事多起,朝廷为了备倭,便于洪武朝在岛上设了水寨,名曰浯屿水寨。浯屿水寨初建之时,确是驻防在浯屿,后来却因为防务变动,先于嘉靖朝迁中左,至万历三十年时再迁晋江石湖,如今只是因循旧名罢了。

    要说浯屿水寨,在福建海防中还是颇为有名的。水寨迁至石湖后,水寨驻在泉州湾畔,上控惠安、崇武,下辖金门料罗湾,扼漳、泉之咽喉而jing卫海东诸岛。东南海患在嘉靖年间虽已大体平息,但万历时海疆并非安稳无事,闽、浙等处仍时有海jing传出。万历三十年1,游击将军沈有容率浯屿水寨东征,使海上为之一清,三十二年,红毛韦麻郎入侵澎湖,沈有容再次率船五十驱退红毛。沈有容在闽一十五载,军功卓著,浯屿水寨也随之声名鹊起,到泉州人王梦熊统帅水寨再立了不少功勋,水寨便更加威名远播,俨然成为大明东南海防的脊梁。

    此时在王梦熊的衙门里,正是一派紧张肃穆之气,几十员兵丁围在屋子外面三步的距离站好,将屋子内外的联系基本隔离开来。屋子里,张嘉策、程再伊、王梦熊三人坐在一堆,在他们周围则站着两员武将和一个师爷,屋内六人虽文武有别,却个个都是面露忧色,气氛显得十分凝重。

    数ri前,薛伯泉打由澎湖返回中左带回来两个要紧的消息,其一,聚集的澎湖的红毛有大船十条上下,其一,红毛已在风柜子修城了。

    红毛在澎湖筑城实乃意料中事。红毛虽船坚炮利,然红夷炮在海上难以取准,一里之外十不中一,只要水师的火船足够也不愁应付不来。而红毛筑城却不同了。澎湖本岛的娘妈宫一代澳阔口窄,风柜子正是湾口的门户,红毛在风柜子尾筑城,既可使红夷炮免除海上颠簸之苦,只需数门列于城上与红毛船相呼应,则水师要攻克澎湖便难上加难了。不过现在程再伊却没有东征的心思,再说红毛城还在修筑之中,所以这后一条暂时倒是不必考虑,眼下让张嘉策担心的还是这十几条红毛船。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此前,张嘉策对红毛的虚实并不清楚,至于红毛此番有多少船来,又有多少贼众,张嘉策与王梦熊只是依稀估计,揣测红毛此来有大船十数,却并不确实。是以这次薛伯泉去澎湖,他们在队伍里专门安插了细作去澎湖探查敌情。根据细作的回报,合并红毛在澎湖的船只以及在沿海袭扰的两支队伍,张嘉策大体确定红毛此来有大船在十至十二条之间。

    尽管张嘉策心里已有了一番准备,但他确知红毛实力后仍是心底发虚。为了确保万一,张嘉策决定亲自巡查各水寨,并特意将程再伊也拉了出来。石湖,是张嘉策的第一站,也是最为关键的一站。福建水师的几座水寨中,就数浯屿水寨实力最为雄厚。福建水师上下,二百料以上的大船统共只有二十余号,其中除了张嘉策中军的四条三四百料大船外,另外有一半都在浯屿水寨。毫无疑问,张嘉策这番要对付红毛,最能够倚靠的便是王梦熊的浯屿水寨了。

    经过前段ri子的准备,程再伊已经陆续为水师筹备了数十条火船,补充兵员也有做的井井有条。只是开了红毛来势汹汹,张嘉策这番来到浯屿水寨,虽见水寨上下备战甚紧,cāo练得十分勤快,但他心里的忧虑却迟迟不能挥去。商周祚任期仅余一岁,想来他不会再有大的动作。不过澎湖旧地不能久置夷手,想必新任巡抚上任之时,便是朝廷调集大军东征澎湖之ri了。朝廷一旦东征,自然要从福建发兵,若张嘉策能争得统兵大权,毫无疑问他便能够打下一份不小的功劳,奈何这关口就在于他究竟能否争得统兵大权。

    张嘉策现在只是副总兵衔,若论官职这便差了一层。更令他忧虑的却是他现在准备不足,便要面对红毛的进攻。眼前的这一战若是打得漂亮,那东征澎湖的兵权,他张嘉策便十拿九稳了。反之,一旦打得不好,那么不但统兵大权无望,张嘉策的下场只怕也十分凄惨!

    要东征,这整军精武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若是张嘉策拿到统兵大权,整顿军务便能由他主导,如此,福建水师的一切问题变好解决。而一旦兵权旁落,那新任的大将,不论是为了整肃队伍,抑或是树立威信,都少不得要拿他张嘉策开刀。如此,眼前的这一战,便说是关系张嘉策的命运亦不为过。赢了,张嘉策前途无量,若不赢,则他性命堪忧。这般性命攸关的事情,实在由不得张嘉策不慎之又慎。

    如今形势严峻,程再伊和王梦熊也心知肚明。这一战的成败,并不仅仅关系着张嘉策的命运,程再伊、王梦熊的前程,又何尝不与之悠息相关?这一战,不但必须取胜,还要赢得漂亮!

    奈何事情绕了一圈,最终又回到原点。福建水师大船统共只有二十来号,造大船是来赶不及的。何况,福建水师的这些大船,其坚固与火力均不及红毛船远甚,是以他们能够依靠的便只有火船冲锋。可是,仅凭这二十来号大船和百十条火船便要应付十条红毛船,却也不是耍笑的!火船能否发挥效用,颇受士气、风向、水流等诸事制约,而此战却是红毛主攻,水师绝难按照自己的打算,在有利于自己的时间和水域同红毛作战。所以纵有百条火船,张嘉策等人对这一仗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难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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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明万历三十年,既基督一六○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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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张嘉策身后的,是他的亲信把总刘英。王梦熊身边的,是他的爱将袁进。随同在程再伊身边的,则是他的师爷王善。却听张嘉策说道:“情况便是如此。红毛一心要做佛郎机第二,朝廷是决不会答应的。奈何以水师目下的情况,东征澎湖没有胜算!红毛大举来犯嘿,难呐!”

    先前,程再伊与王梦熊已得到消息,会前也是心里有些底子,只是关节在于,大家都知道难,却又谁都拿不出个方略来。张嘉策抖了抖手中的一封书信,道:“台院的这封回书,还在我这,咱们得拿个主意啊!”

    王梦熊麾下的浯屿水寨,虽是福建水师实力最强的一支。不过,在程再伊、张嘉策的面前,王梦熊却不好多口。程再伊是文官,在皇明天朝,程再伊的话是很有些分量的。看到众人皆是为难,程再伊端着双手,瞧了瞧身后的王善,给他递了一个眼色。

    这王善出身一般,早年读书曾中了秀才,可惜往后便再难进步。后来,王善读书不成,便下海经商讨生活,只因他底子薄,折腾了几年,却也仅仅略有家财,未能混出个名堂来。再后来,程再伊上任,王善竟人引荐,在他的幕府里谋了一个职位。这一二年里,他凭着早年下过南洋,粗通夷情且会说番话,王善在程再伊手下,倒是渐渐混出来一些结果。

    这次红毛犯边,干系重大,王善便再次得了出头的机会。程再伊在海边当差,但他究竟没有出去看过,心里便少了几分底气。是以程再伊要对付红毛,便十分倚仗王善。上回在中做所张嘉策的衙门,程再伊审问那几个红毛信使的时候,便是王善给做的通译。这回来见张嘉策和王梦熊,王善同样被程再伊带在了身边。行前,程再伊已知晓澎湖的情况,路上也已同王善有所沟通。王善见程再伊递了个眼神,便稍稍让出一步,向在场的众人拱了拱手,缓缓而道:“大人,诸位将军,不才有一言,不知是否当讲。”

    “讲!”

    王善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红毛的心思其实简单,他们趁着澎湖的汛兵撤防的,当占了地方,无非是想要挟朝廷,允了他们的心思。张将军说得极是!佛郎机之事,可一而不可再,红毛之所图,朝廷决难应允。只是如今,朝廷一心看着辽东,哪顾得上咱们这里?是以不才以为,这还是要拖啊。”

    这番红毛犯边,张嘉策本来有些烦躁,听王善说了一圈尽是废话,心底更是不快。只是碍着程再伊的面子,张嘉策不好发作。他撇了撇嘴,心说大爷也想拖,关口是怎么个办法!红毛要同朝廷谈,薛伯泉这类人已是没法用了,奈何商周祚在回书里,将红毛的一切请求全部否定了不说,措辞也是强硬非常,不留半点转圜的余地。这书子递过去,只怕红毛来的更快!然而,若不搭理红毛,红毛只怕也不会等多久啊!

    张嘉策神色不善,王善却仍挂着笑脸,不疾不徐地道:“红毛妄图要挟朝廷,这一战是避无可避的。只是台院的这封书子,又将红毛的请求尽皆堵死了,且措辞身为强硬,这却不好谈了

    张嘉策被红毛搞得焦头烂额,早没了什么耐性。他见王善还在这里说废话,心里的怒火越烧越旺。眼看张嘉策要被王善气得发火,程再伊紧忙出来打圆场,道:“王先生莫再卖关子了,有话就说吧!”

    “是!红毛求的是财。诸位大人试想,红毛此来先到的广东,在佛郎机那里吃了亏,然后才转来福建。他们在浯屿转了一圈,却又跑去了澎湖。这说明什么?”王善虽应了一句,口里却仍是不紧不慢,“不才以为,这说明两件事!

    一则,这便印证红毛来书上的说辞,其来也,乃玉效佛郎机故事。再则,便是红毛此来,自有一番算计。

    他们先是谋夺香山澳,不成便来福建。以不才揣测,红毛这是骑驴找马。他们占了澎湖要挟朝廷,若朝廷能将浯屿、中左或者浯洲屿1给他们一个,他们便进一步,不然便霸着澎湖。不过,不才又想,红毛便这么十几条船,千把号人,他们便真以为,能与我天兵相抗?

    红毛这般算计,只怕不会不留后路吧!红毛所求,不过是一个落脚的地界,若是澎湖也站不住,他们该又怎样?”

    王善自顾自地捋着胡须,从容一笑,道:“澎湖以东半ri水程,便是大员2,澎湖若站不住,只怕红毛的退路就是大员了吧!”

    “大员?”

    “正是!”王善道,“澎湖与福建隔海相望,乃南北两洋海路要冲。大员同澎湖亦仅一水相隔,同样可接连闽粤、东洋与南洋。当年倭乱最烈之时,倭贼便常常盘踞大员。若不才所料不差,红毛的后路,便在这里。”

    “你的意思是,劝红毛去大员?”

    方才,由于程再伊出面,张嘉策的心火,这才算强压下去一点。结果王善又是啰里啰唆一通,直叫张嘉策烦闷无比。却在他就要发作的时候,张嘉策听王善抛出大员来,他先是一愣,随即眼睛一亮。

    若不是由王善从旁点拨,张嘉策等人倒真是想不到此点。其实,用心想想,张嘉策却愈发觉着有理。当年倭乱,匪类便常在大员、东番等处盘踞,红毛看上那里,也在情理之中。张嘉策心道,如今朝廷眼睛盯着辽东,不会太在意福建的事情。大员那边没有衙门,只要保住澎湖,朝廷这一关就算是交代过去了!

    也怪不得张嘉策有这样的心思,实在是红毛势大!他兴奋地起身撮了撮双手,似乎看到了什么希望,然而,他再一深想,张嘉策的眼神却又暗了下来。红毛这番来势汹汹,不那么好打发。顺着王善的意思,东番荒凉,红毛决难轻松放弃澎湖,想借劝红毛去大员来化解眼前的局面,这是绝无可能。

    却听王善解释道:“之前,诸位大人料定红毛必有一番狂逞,不才深以为然。这番薛伯泉虽走了一趟,奈何红毛是要同朝廷交涉,这封书子便总要送去的。水师备战尚需时ri,但台院的回书,却未有半点回旋的余地,这便不好谈了。

    是故,不才以为,劝他们去大员,红毛未必答应。但是,那本是他们的底线所在,咱们若口上再答应他们一些无关紧要之事,他们便不会狗急跳墙。如今是拖得一时算一时,待水师准备充分,他们就算来了也讨不了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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