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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十七日,天气并不好。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天上飘落下来,将正初见春色的山川河流染得一片葱绿。

    虽然已经是春天时分了,但是所谓“料峭春寒”,这个时候关中一带仍然有些微微的寒意。如果衣着单薄了,还真有些承受不住。

    在距离龙尾陂十里远的地方,一支军队正在行军中。

    这是一支队形散漫的军队,行军的时候十分大意,既没有派出斥候,也没有相应的警戒。不像是在行军,倒像是在郊游。

    他们的衣着华丽,为了抵御春寒,他们不惜血本的在自己身上加上锦衣、皮裘等御寒之物,当然还有上好的雨披。而那穿上就冰凉无比,在春寒中尤其寒冷的铁甲之类的盔甲,倒是带上了,却没有几个人穿着,都是直接仍在辎重营中。那么笨重冰凉的东西,穿着多累多不舒服?虽然打仗的时候必须要穿上保护自己的小命,但眼下不是还没打仗么?还是要舒服第一啊。

    如果让前神策军的士卒过来了,他们会惊讶地发现,这支军队跟一年多以前的神策军等禁军十分的相似。

    他们的衣着同样华丽,唯恐不舒服,却完全忽略了防御。他们同样的油光满面,这在生活水平不高的古代,那是因为饮食的油水太重才会出现地现象。顿顿见肉是起码的。可以这么说,这支军队的每一个人。都有着差不多相当于当时一个小地主的生活水平。

    这当然不是神策军。现在的神策军要么被整编解散,要么就过着紧巴巴的苦日子。这支军队,却是从前的贼兵如今地所谓“大齐朝廷”的军队。他们地日子过得好啊,长安城乃是大唐都城,经营数百年,里头有多少油水多少金银财宝?他们就算抢上一年也抢不完啊!

    就是这样的一支军队,却被黄巢当成自己的精英部队。用作进攻凤翔、活捉皇帝的军队,也不知道是他太过狂妄自大。还是太过相信自己部队的战斗力了。或者,已经称帝为皇的他,已经跟他曾经反抗的朝廷上位者一样,被虚假地信息蒙蔽了自己的双眼,已经再也看不到真实的世界的。或许这就是他日后失败的根由吧。

    然而,或许是一种悲哀,作为目光短浅的农民起义上层。在所谓的“大齐”政府核心官员中,被曾经的胜利冲昏了头脑、蒙蔽了双眼地人,绝对不仅仅只有黄巢一人。就连这一次领军的黄巢军核心将领,曾经打得朝廷军队望风而逃的尚让尚大将军,“大齐”政权堂堂的太尉、中书令,也毫不例外。

    眼下的这一支军队,说实话,的确曾经身为黄巢军中地精锐。尚让清楚地记得。自己曾经不止一次地率领着这支军队,攻城拔地,驰骋千里。虽然不敢说是战无不胜,起码也能够以一当十。尽管现在这支军队的表现似乎显得散漫,但黄巢军的那支军队不是这样的呢?作为从来没有经过正规军事训练的农民起义军,这种表现是相当正常的。

    然而尚让相信。当朝廷敌军出现之后,这支军队将一如既往地变得彪悍强大,也将一如既往地将虚弱而没有斗志的朝廷军队一击而溃。更何况,凤翔的小朝廷里头,并没有什么值得一体的大将。

    那个仓皇逃往凤翔的小皇帝尽管曾经伏击了大齐派去追击他地几万人马,但那并不代表着小皇帝也有不凡地军事才干。毕竟,他也有四五万人马,又是伏击,追击他的人马也不过是攻下东都洛阳之后才加入黄巢军,一个多月前还仅仅是农夫地军队。战斗里本来就十分低下。小皇帝的胜利。压根就是瞎猫撞上死耗子的运气,尚让相信。只需自己大军一到,小皇帝的人马,必然会瞬间化为飞灰。

    而除此以外,凤翔小朝廷还能有什么人?原凤翔节度使,现在小朝廷的司空、同中书门下三品郑畋,不过一介书生,哪儿懂得什么叫打仗?至于其他的朝廷官员,更是余子碌碌,不值一提。

    那些能征善战的将领们,那些曾经击破黄巢军多次,让黄巢军上上下下都为之胆寒的将领们,因为朝廷多年来的作为让他们寒心,因为自己的某些不可告人的野心,现在一个都不在凤翔——即使皇帝驻骅凤翔的消息已经传出来好几个月。

    多年宿将,曾经平定过南诏蛮军之乱的淮南节度使,诸道行营都统高骈屯兵淮南,坐看黄巢军兵进河南,击破洛阳,然后再兵进关中,击破长安,却始终不发一兵一卒相救。而那位曾经杀尚让已经投降的兄长尚君长、击杀王仙芝的老将宋威,在击杀王仙芝后,也因为作战不力而被撤换,眼下投闲置弃,早已不再统兵。前山南东道刘巨容一度大破黄巢军于荆门,甚至有可能彻底剿灭黄巢,但是他却说“国家喜负人,有急则抚存将士,事宁则弃之,或更得罪,不若留贼以为富贵之资”。于是放任彻底剿灭黄巢军的大好时机溜走。他以此功迁检校礼部尚书,那养贼自重的心思却从此更此炽,对剿灭黄巢一点都不热心,跟不发一兵一卒以救两都的高骈完全有得一拼。此时他正在襄州经营自己的底盘,传檄天下号召大家起兵攻贼倒是不落人后,但一谈到出兵,那就顾左右而言他了。有了这样的心思,自然也不会因为凤翔危急而起兵相救:连长安城都任黄巢军攻破,何况区区一个凤翔?

    除了这三位曾经让黄巢军屡屡被击败的将领,整个大唐上上下下那么多武将。竟然没有一个被尚让放在眼里!既然小朝廷现在并没有这三位让尚让忌惮地人在,尚让自然一点都不担心自己此行的任务会失败,对手下军队也就没那么严格了。

    只是他并不知道,这支曾经威风凛凛地彪悍军队,在长安那个富贵乡里呆久了,早已经失去了从前的锐气和杀气。一支沉浸在掠夺和享乐中的军队,又怎么会拥有打大仗、打硬仗的能力和决心?

    尚让的身上。好歹还穿着甲胃,虽然这甲胃样子太过花哨。好歹也算是铠甲,防御能力怎么也比锦衣之类的要强。

    尚让身边,是此行地副将王播。全军上下,可能唯有他心中怀有警惕之心。他骑在马上,机警的四周眺望,身上地盔甲虽然朴实无华,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盔甲的做工完全是真材实料。性能绝对不差。盔甲嘛,那是打仗用的,弄那么多花里胡哨的虚头干什么?那不是跟自己的小命过不去吗?

    只是很可惜,这一支军队的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想。

    王播一路上都忧心忡忡,很是不安。不像已经身为太尉、中书令,俨然从一个叛乱者化身为他曾经矢志要打倒的公卿贵族地尚让,作为黄巢军中少有的头脑保持清醒的将领。他一点都不认为对凤翔小朝廷的作战能够轻松成功。他也曾经多次提醒尚让,甚至在出兵前也曾经上书黄巢,阐述自己的忧虑。然而他的一切企图挽救这支军队惨败命运的举动都徒劳无功。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身处社会底层地人,会因为自己的悲惨遭遇而对社会上层充满愤怒和痛恨,并且一旦他起来反抗,也将会对社会上层毫不留情。

    但往往是这样的人。却更加极端的羡慕社会上层的生活。只要有机会,他们都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把自己也变成社会的上层。

    而在成为社会上层之后,由于其本身地经历,使他们底气十分不足,为了掩饰这一点,在模仿社会上层曾经的举动的时候也就变得格外的变本加厉。在他们统治下的社会底层,往往比从前生活得更加凄惨。

    基于这样的心理,他们分外受不得别人的轻视和嘲讽。这就是为什么在社会风气十分开放,在文字方面禁锢也并不严重的唐朝,尚让会仅仅为了一首讥讽他的诗而大开杀戒。

    也同样是这样的心理。王播提出来质疑黄巢军战斗力地意见。所谓地“大齐”上层完全听不入耳。如果不是因为王播在黄巢军中屡立战功,极有才干。在士卒中也很有威望,再加上有得力的人暗中作保,单单是他提出来地这种质疑声音,就足以将他和他的一家老小送上不归之路!

    王播可以幸免于难,他的意见却不能。所以尚让虽然因为某种顾虑没有在军中给他穿小鞋,对他的意见却直接就忽略掉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王播还能做什么?他只能尽量的警惕,尽量地关注四周的形势和情况,争取能够在敌人发动的时候早反应一点,多救出几个士兵——尽管除了他本身的亲兵外,其他的士兵早已经无恶不作,根本不值得拯救了——谁叫他跟这些士兵已经在一起战斗了很久,感情不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