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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节之前,天气便渐转晴朗。之前淡雪纷飞了好些日子,御花园里,除去引来的活水,各处池子都已结了冰面。此时灰白色压弯了树梢。之间梅花枝影横斜,一簇簇的暗红,香气盈人。

    眼瞅年关将至,京城里早已打扮得热闹异常。满街张灯结彩,爆竹充耳,喜气洋洋。

    太平箫鼓的年代,内外都有闲情欢歌笑语。朝野多欢,歌舞升平。后宫也一般无二地热闹,各处都在忙准备庆贺除夕的节目,忙的不亦乐乎。

    腊月二十六的晚上。韩嫣急匆匆地从金华宫赶过来,随着接引的宫侍,入了文源阁。

    他一路忐忑过来,几乎不顾外面冷的冰透。此时一进门,略一呵气,便有冰凌融开,濡湿睫毛。一股热浪迎面扑来,满身的寒气簌簌地融化开。

    他褪下翠蓝色的毛皮斗篷,甩给迎上来的宫侍,随即行了个礼,轻道了声“陛下。”

    偌大的殿里,只颜莘一人伏案。此时她头也不抬,只忙着挥笔。之后又招手叫过一旁候着的一名宫侍,点了手旁一叠折子,吩咐道,“这几份,六百里加急廷送。”

    瞧着那宫侍接了去了,她这才抬头,见是韩嫣,便放下手头朱批笔,道了句“起来吧。”

    她转出御案,坐到一旁短榻上,用毛巾拭了手,才笑了向他道,“来。”

    过了腊月二十四,各处衙门都已封印,意为不再处理公务。然而颜莘却不同,她常常要忙到腊月二十八、二十九。临了除夕夜,有时还要在内书房里呆上大半日。此时宫里各处都十分热闹,只她这里冷清得要命。

    韩嫣知她仍旧忙着,却想着抽空要自己一人过来,便不知是好是坏,只得不明就里地几步过去。

    眼见她伸手拉了自己手过去,才有些放下心来。

    颜莘看他一眼,见他一身节庆的桃红色外衣,衬托得肤色洁白,分外可爱。

    他是是非鲜明的人。不用周遭的人常说,只他眼里的隐忍,颜莘便看得分明。然而面对心里神圣的东西,他又总是虔诚得叫人心痛。而在她面前,更是柔顺温婉,将满腹的心思遮掩得一干二净。

    几年宫廷生活,身份地位的悬殊,使他活泼的性子转而凝重。在别人的不怒自威下,他只能韬光养晦,收心敛性。

    颜莘执了他手,在掌心里轻轻摩挲,体贴道,“这些日子朕总是忙,没什么时间和你说说体己话儿。今儿个有这一会儿空闲,所以叫你过来。”

    看他低头不语,她又道,“大家都各自关在自己宫里,预备着庆年呢。叫你过来,耽误了你高兴,朕有些不好意思呢。”

    韩嫣不敢轻慢颜色,谨慎道,“陛下说哪儿的话。臣侍乐得过来陪陪您。”

    颜莘放开手里攥着的他的手,笑了点头,道,“你坐下说话吧。”

    韩嫣摇头,笑道,“臣侍站着回话就好了。”

    颜莘不再强求,只笑道,“今儿你们打算做什么呢。”

    见她实心要问,韩嫣只得将晚间宫里人计划的游乐项目大致和她说了说。到后来见她颇有兴致,他便放开了些,笑着跟她描述了自己来前离席时发生的乐事。

    颜莘认真地听他说完。中间偶尔也插上一两句问话,逗弄着他高兴地说了个大概。末了听他提及去时座上众人不满,才又笑道,“看来朕真的是扰了你们兴致了呢。”

    韩嫣笑笑,道,“没呢。他们是玩笑的来着。”

    颜莘轻“嗯”了一声,又拉过他一手,放在掌心里,认真道,“韩嫣。朕有些话,想和你说好久了。”

    韩嫣何等聪明,立时就明白了。他心里有些怯。然而见她有拉自己手的动作,便知她不会在这样的好日子里对自己如何。只忙敛住笑容,道,“臣侍听着。”

    颜莘顿了顿,依旧缓缓道,“朕知道你是眼高于顶的人。也明白你的志向,你的骄傲。你从小就是人中龙凤,自然不甘心久居人下,处处受制。”

    见他抿了抿唇想要解释什么,她便摇头示意他听着,又笑了赞道,“你也是朕见过的男子里面,学识最佳的。你过人之处,实是在于能更细微地体察到生活中,别人看不出来的东西。”

    见他不明白自己这话意思,她却不解释,只又道,“然而朕总觉得,你多少缺了些宽仁大度,也不能总是用平和的心态,去看待周围一切事情。”

    她停了停,直切话题道,“朕知道害你失了孩子,又一生不能再育子嗣,与你来说,是多大的痛苦。”

    她放慢语速,实为看他反应。果然韩嫣勾起伤心过往,眼里开始浅浅湿润。

    “朕不反对你烈性,但你……也总得想破一些事情。”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朕知道你心里,明镜似的。对于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谁又对你做了什么,你心里都一清二楚。”

    韩嫣大吃一惊,本能便要向后退。颜莘却早已料到他这一着,只攥了他手,示意他安心。

    见他不再动,她才又缓缓道,“朕同时也想让你知道……不管你是否相信。你心里怎么想的,为此又做了什么,朕也……一清二楚。”

    韩嫣怔怔看她,满脸的不可置信。嘴唇略微翕动,半晌说不出话来。

    颜莘放开他手,忆及往事,缓了语气道,“你进宫也两年多了。宫里的好些事情,风闻也好,眼见也好,也都知道得不少。”

    “纵然朕整日忙得没半点儿功夫,也为这些在你们眼里了不得的事情,处死过不止一位侍君。中间受牵连的人,更是为数不少。”见他脸色有些发白,她又道,“然而对于你,朕仔细想过了。既没有再查的必要,更不会说什么给你个机会,叫你一件一件自己坦白。”

    韩嫣全身冰凉,仿佛被一盆冷水浇了从头到脚一般的透彻。然而耳里却听她道,“朕不愿罚你,更不会为此冷落你。只是……不想再伤害你。”

    韩嫣怔住,良久没有说话。颜莘知道他在用心思量如何答话。她瞧着他此时心里斗争得紧,便也不打扰,只静静看着他。

    韩嫣闭了闭眼睛,只缓缓吐出两个字,道,“那……您……”

    颜莘却笑,温柔道,“所以朕和你商量。对于你所做的一切,朕都既往不咎。而你,则要保证忘记这些事情。从今日起,朕不希望发现你还不停手。”

    见他不语,她轻叹了口气,道,“你不觉得……他受到的报应……已经是足够了么……”

    韩嫣噙了泪。却见她只垂下眼帘,不仅没有责怪,反而一脸的疼惜。忆起自己当时所吃的苦,整夜的失神,漫无边际的痛楚,他再也止不住盈眶而出的眼泪,只缓缓摇头,语无伦次道,“不够……不够……怎么会够……”

    颜莘点头起身,揽他入怀,由着他在怀里痛哭失声。

    今日的话,她实是有揣测着问出的意味。然而至此,在她心里,事情始末已全然清晰。

    韩嫣胎死腹中之际,周遭伺候的宫侍太医,全部都是吟竹的人。若说是他人插手,莫说别人,她第一个就不信。思量间,对上吟竹的眼神,瞧着他一味心虚躲闪,她便已经猜出了大概。

    二人之间孰轻孰重,一念之间,她就已经分得清晰。然而纵然吟竹万般不对,她也从来没有动过半分心思,要为了韩嫣,伤害自己最在乎的人。

    宫里却没有省油的灯。对韩嫣短暂的同情和唏嘘之后,从知情太医的死,到皇帝的放手不查,不用太多时间,即便是莫璃、容千青等人,也都看出了个八九不离十。

    她截得住事情,却难却悠悠之口。对韩嫣负疚之余,她也一直在慎重考虑,到底该怎样了解此事。

    韩嫣看清事情始末,有苦难言。

    他瞧得出她的心意。既然她无心保护自己,他便只能自行其力。面上佯装不知,却明里暗里想方设法,教她二人心生怨隙,终至疏离。

    他不知道,颜莘明里不说,暗地里却依旧派人细细查访。半年多来,她知道了他曾以真相要挟太医院医正,调换了柳臻的日常用药,却致使他阴错阳差地有了身孕。她也从丹珍那里责问出,是他到凤栖宫,透出了她瞒他佛像摔碎之事,使二人反目。更是推测出使颜汐溯发病的沉香,正是韩嫣回宫之后,在向各人回馈的礼物中混杂的。

    吟竹冰雪剔透,年高位长。本不会受人掣肘。然而他看透了他总有着无嫡出皇女的要害,更是心心念念地萦着决不肯让出这正夫之位。过分地在意皇位归属以及皇帝心意,风吹草动便会叫他猜疑心悸,惊恐不已。

    颜莘两相权较,也考虑了很多。一则在此事上,她待韩嫣已实属不公。更重要的是,吟竹一向心高气傲,若知她故意欺瞒了这么久,便必然会生被愚弄之感,那样才是伤害夫妻感情。

    她权衡再三,才做出这样息事宁人的决定。她寻了机会暗暗点醒韩嫣,告知他落胎见红,实是紫檀混合了常年积蓄的七叶参毒素所致。

    她觉得,既然自己已经姑息过一方,怕是只有对韩嫣不再追究的这种平等补偿,才可以平息各方的怨气。

    所以此刻,她难得的替怀里被允许宣泄一切委屈的韩嫣轻轻拍着顺气,自己也长长地出了口气。

    夜深了。

    吟竹斜倚在榻上,细数更漏迟迟,思量漫漫长夜。

    除了文源阁,凤栖宫其次冷清。主子无心,下面人也没什么兴致铺展喧闹。合宫只图着安安静静,熬过年关。

    千古情字终无人躲得过。他又如何会不记得。

    从刚嫁她那时起,便不知有过多少次,他一个人怔怔地立在她的窗外。

    退去了上来问安的下人,阻住了要进去通报的宫侍,只自己一个人,在一片温暖的窗花外面,一任殿内的低语缠绵,弥漫过自己的耳线。

    任别人领略你的温暖。心碎得不想去看。

    这样的日子……几乎是他生活的每一天。

    他常常想着,人在遇见会相守一生的人的时候,都会是什么样子的?

    对他来说,那时候的一切,都像是在梦里,虚无缥缈。既不可能,又不牢靠。

    他从小就贵为郡主。后来做了太子君,又随着妻主成为九五至尊而登上父仪天下的位子,在常人眼里看来,怕是幸福得一塌糊涂了吧。

    然而却又有几个人敢相信,早已看淡了世态炎凉的自己,曾经无数次地怀疑过,眼前所拥有的这一切,真的是自己作出的最好的抉择么?

    清晰地记得第一次与她名正言顺地做夫妻。

    红绡锦帕下无辜的自己,曾经的热切希望与满腹惆怅,只为了能有朝一日,齐眉举案、共剪西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