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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说,一位曾长期主持策反工作的中央情报局退休高官曾经总结过,叛逃者的动机可以粗略归结为三类:为钱,为信仰,为女人。

    其实,不仅仅是遗臭万年的投敌卖国,所有的思变举动中都能找到以上三者的痕迹。比如,2000年进行的第五次普查数据表明,深圳逾700万常驻人口中,拥有本地“户口”的仅占约六分之一,如此高的外来比例,大概在全世界也很难找出第二份儿。之所以有那么多背井离乡的“闯世界”,其目的恐怕也无非是财产、体面或者爱情。

    古都北京作为党中央所在地,当然不能落下个排外的骂名,在这里拿到一纸户口要远比虽然寸土寸金但依然风景如画的珠江三角洲容易很多,比如考进语研院的大大小小便可自动生成个崭新的身份证明,虽然户籍还只是暂时先算作集体的。于是,49年进城时的仅仅200万父老,发展到今天,好家伙,怕是加个零都挡不住。当然,其代价也显而易见,否则也不会为了避免让外国运动员不如咱们皮实的上呼吸道不至于反复感染、乃至弄出大事而在奥运期间把无数白白消耗着成千上万财富的工程临时叫停;不过,等洋大人抹抹嘴儿开路之后,京城老少爷们儿还得接着消受。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遭此厄运的也不光咱金山上的北京,传统体制下,任何政治中心都难免被反复洗牌,最终演变成一种割舍不断的性格。统治这里的往往都是外来者,正像老蒋跑到台湾搞土改一样,慷他人之慨,比崽卖爷田更甚,反正也不是他们家的,怎么糟蹋都不心疼。还是人家马克斯•韦伯在万里之外分析得对,北京属于那种标准的“官僚城市”,除了少数世代靠卖苦力为生的商贩走卒,别人(旧时主要为官吏及家属)都只把此处当成*人生中的一站而已,连皇帝老子都算上,任何人真正的家也不在这儿。所以呀,地头蛇与过江龙之争可以休矣,尤其在谁也说不清未来会怎样的今天,也好让枕流这样的“土著”身上少背些指桑骂槐。

    谎言重复一千次就变成真理,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正如带着蒙古包逐水草而居的草原民族那样,中国人的观念中,一窝小猪盘踞在哪里,哪里就成了“家”(汉字“家”,上面的“宀”象征屋舍,下面的“豕”即为猪)。如今的伟大首都饲料充足,人丁也就随之兴旺起来,但就像那些一旦被啃光便要人去楼空的草场一样,真到团圆和美的时候,原本熙熙攘攘的京城反倒变得萧条冷清起来,比如那周而复始的寒暑假,以及其中最让国人念兹在兹的新春佳节。如同当年叶落归根的达官显贵,研究生院里的老老少少也会在故土乡亲的召唤下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开,尽管是短暂的,但当徐枕流站在似乎终于属于自己的空荡校园里时,却油然出一种被始乱终弃般的忿恨。

    佛学让智慧之光普照人间,但释迦牟尼本人也不得不承认,世上最大的力量还是无常。它之所以可怖,不仅体现在那些人命如纸的地震、海啸以及自作孽不可活的战火纷争,更骇人的,反倒是那些劫后重生、凤凰涅槃,当本已推倒的一切居然可以重新来过时,曾经的分分合合才会真正显出其虚幻与荒唐。

    就像为社会稳定贡献完所有廉耻的老妓一样,早就忘了最初的逼良为娼,真等颜色故、车马稀的时候,倒像少了点儿什么,无数次见证过新人笑、旧人哭的北京已经习惯于小心地陪着笑脸、被陌生人推来搡去,到了可以喘口气儿的团圆佳节,反而连马路都没人打理。当然,这只是稍纵即逝的白璧微瑕,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归去来兮的淘金者把那些尚未褪去火药清香的烟花红屑、连同只属于京城老小的一晌贪欢,通通扫进记忆深处,换成全国流通的百元大钞。于是,研究生院那两幢小楼也被粗鲁地从旧日梦转中唤醒。

    枕流是那种喜欢制造事端、但却不愿意凑热闹的另类,当所有人正生龙活虎地为同一件事情奔波忙碌时,他往往会在一边冷眼旁观,而不去锦上添花。寒假期间,赶上值班警卫懒得捱在冰冷的值班室、守护终日无人进出的小院而躺到宿舍里暖暖和和地数加班费时,小胖子宁愿在路人诧异的注视下笨拙地爬过被锁紧了事的栅栏门,也要隔三差五到教室坐坐,似乎怕忘记那久违的尘土气息;但真等到一张张相熟的面孔重新鼎沸起来时,他反而连几步路都不舍得走,甚至连课程表都是托同学代为领取的。

    今天已经是第二学期注册的最后期限了,枕流老大不情愿地来到教务处,却发现这里的光景远比想象中要“活泼”许多。

    “她…她…她说…说她…她们…不…不管…”一个小分头正在面红耳赤地练习着绕口令。

    徐枕流曾经领教过这位仁兄,刚开学那会儿,他曾担任过艾枚的入党介绍人,结果不出半个月就把这位“妄想”向组织靠拢的“积极分子”给吓跑了;果然是“店大欺客”,艾姑娘那口贵州普通话本就不大利索,“邯郸学步”一番后,至今都时常“拌蒜”。

    “这是院里的规定,介绍信都是所里开,我们只负责盖章,”教务处那位戴着“江青式”大眼镜的老主任倒是见怪不怪。

    听了半天,枕流才弄明白,原来是这位老兄在某大学谋得了个代课的差事,需要院里出示一份证明材料,内容无外乎品学兼优、色艺双馨云云。

    “等…等所里开…开完…我再…再…再…”

    “再…再来这儿盖章,”老主任也快出师了。

    “那…谢…谢…谢…谢谢…”真是理多人不怪。

    “你去xx大讲哪门课?”旁边一位年纪小些的老师大概也想分杯庚。

    “发…发…发音学!”

    枕流从办公楼里懒洋洋地踱出,躲闪着下午打趣的斜阳,早知有如此多人都没有在学生证上加盖那似乎可有可无的印章,他也乐得不跑到外面喝趟西北风。细想想也是,反正这里的研究生都是公费培养,用不着一遍遍清点人数。看来,还是共产主义好,到了那会儿,不分你我,大概就没有如今这么多让老外晕头转向的中国特色繁琐手续了。

    “魏丹——”好像很辽远的声音。

    枕流吓得一溜烟重新钻进楼里,手中玩耍着的学生证险些被扔进门边的废电池回收箱里。稳住阵脚后,徐枕流注意到,宿舍楼下一个晃动的袖带飘飘正是那位冤家路窄,用纯白粗毛线编织的长款外套俏皮地盖住浅蓝色校服、显得浑然一体,书包随意地拎在手中,半扎的披肩长发大概是刚刚加工过,如今大陆的中学似乎还没有宽松到这个地步,尤其在语研院这块保守主义阵地上。看起来,她大约是刚刚下课的样子,据吴雨说,假期时,魏妈妈还把女儿接到外地去住过一阵。

    顺着小姑娘飞扬的手臂望去,三楼的一个窗口探出个小分头,大概就是刚才那声呼唤的出处。虽然看不分明,但从略带大河气息的中原官话和毫不扭捏的举止中看来,女孩儿的眼光大概还算不错。原来那位传说中似乎遥不可及的博士哥哥就潜伏在眼皮底下,可惜这个重大发现着实没什么市场价值,要真把同样官司缠身的魏家老爸喊来捉奸成双或者胁迫她跟远航签署个互不干涉内政协议,那乐子可就大了。

    等似乎并不避人的魏丹笑吟吟地颠上楼去,长吁口气的枕流才眼观六路地猫出来,回头看时,他不禁哑然失笑,自己刚才一直躲在开学大扫除时被擦得洁净如新的玻璃门后,非但起不到任何隐蔽效果,滑稽的仪态恐怕还会格外吸引眼球。自作聪明的人们常常就会这样,自以为天机不可泄漏,其实早被有心人看了个无处藏身,就像动物园里每每背过身去吃花生的猴子。正如蒲松龄点评的那样:“禽兽之变诈几何哉?止增笑耳。”

    常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推而广之,大概所有让人无所适从的事情都会结伴而来,比如惊吓。徐枕流刚刚溜回家门口,还没来得及定神,又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好在,这次换成了轻柔的女性:“枕流——”男孩儿手里刚买的报纸颓然落地。

    “对不起啊”,熟悉的红色风衣蹲下身去:“吓你一跳吧,”原来是导师赵冉。她对自己向来很和气,而且不是批发给院长公子的那种一望而知的流于表面;比如那充满慈爱、似乎能够融化掉所有戒心与仇恨的目光,更像是在面对着自己的亲人。可惜赵博士暂时还没来得及招徕更多弟子,无法从比较中分出真伪。

    “您怎么来了?”脱口而出之后,男孩儿感到有些不妥:“开学这阵儿净瞎忙了,那天本打算去所里看看您的。”其实,自打半个月前赵老师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他自己已经“荣归故里”,枕流始终在东摇西逛地悠闲着,倒也并非不懂得长幼有序,只是实在不大习惯那种淡乎寡味的接风洗尘。

    “我也是正好过来办事儿,”她提起门口墙边的两个白色塑料袋,这阵势,赵冉反倒像是来给导师上贡的:“吴雨每天都很晚回来么?”看起来,她们二位似乎相交不浅。

    “没有,没有,”徐枕流慌慌张张地半晌才拨开门锁:“她今儿好像要去哪个学生家,早上说来着,”好像全世界的老师都习惯在同一天集体出击,就像国际刑警统一行动而把贩毒团伙一锅端那样。

    坐定,枕流刚想起似乎该去拿点儿什么喝的,赵冉已经打开其中一个袋子:“听顾老师说,你好像在找这套《哲学译丛》,我那儿刚好有。”男孩儿看到,最上面那本是马尔库塞的《爱欲与文明》,这套书年初刚刚出齐,几天前打电话去问时都尚未到货,从封面的崭新程度看,似乎不像是“刚好”有的:“那是几只南京板鸭,没带别的,你从小就是食肉动物,”赵冉笑着,却没有再掀开另一个口袋,只是朝茶几远处推了推。

    《出埃及记》(写作于公元前1290年或1445年)中曾经恶狠狠地说过:“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对待伤害你的家伙,千万别心存妇人之仁。可同样是《圣经》,到了《罗马书》(写作于公元57年)那个时代,则教导信众们:“你的仇敌若饿了,就给他吃;若渴了,就给他喝。”基督徒们看起来似乎越活越抽抽儿了,这即便不算助纣为虐,也至少有点儿缺心眼儿,左脸刚挨完一记耳光,又要把右脸凑上前去。但经文随后的解释却让人振聋发聩:“因为你这样做,就等于把炭火堆在他的头上。”的确,报复他人只能增加仇恨,就像用海水解渴一样,永远没有了结的那天。相反,以德报怨,不但化敌为友,而且能把你失去的加倍补偿回来。

    受过纯正西式教育的赵冉博士大概是懂得这个道理的,否则也不会连脑白金都没收到时反而主动去登学生的门,换成别人,恐怕早就要在背后骂徐枕流已经养尊处优得太不通人情了。

    “可惜吴泓老师去香港了,否则多幸运啊,能整天守着这么个大专家,”赵冉一边鉴赏着通天般高大的书橱,一边不忘恭维着远在天涯的老树新花。平心而论,吴泓教授主攻的近现代欧美语言学研究近年来发展很快,他那一代“大专家”早已没有任何优势可言,好在我们这个国家在对待“历史遗留问题”时,良心倒还没都让狼叼去,至少学术界如此,即使不再来之能战,也好歹算是给体面地束之高阁了。

    徐枕流正被从天而降的以德报怨弄得不知所措,便想借此良机也赞美赵老师一番,权且算做微不足道的谢礼。可似乎今天该着要欠足人情,他刚蓄势待发,客厅里不知趣的手机却适时哭闹起来,若置之不理反而显得刻意,只好忍气吞声地跑出去看个究竟。

    原来是程毅,说陆远航发了点儿低烧,正在宿舍将养。内容很简练,就像例行公事的通报文件。

    千万年前,原始人类发明文字,本来为的是在在不能面对面时进行信息沟通。但随着社会交际的扩展,大家发现,若你不想和某人当面锣、对面鼓时,也可以拜托书面语言帮忙,比如宣战书、绝交信等等。之所以在有电报伴随着电话、短信陪同着手机,恐怕也是这个道理吧。

    记得远航曾经提起过,今天中午要去和刚刚从上海开会归来的魏一诚见面,不知在外面冲撞了哪路花神,回到学校就“游园惊梦”了。中医理论认为,当气郁不畅引发的虚火和外感风寒交攻于体表时,便会导致头痛发热,从陆远航的症状分析,大概正犯了这条。表面看起来似乎是没注意春捂秋冻,可根据辩证的中医学说究其根源,却是在去年那疯玩疯闹的季节里内火积聚而埋下的隐患,正所谓“一夏无病三分虚”。要不是当初一着不慎,何至于弄得如今步步被动。所以说,光解表温补只能管一时之用,若真要斩草除根,还得以毒攻毒,也就是医理上所讲的“冬病夏治”。

    说来也怪,远航那边按兵不动,反倒由程毅通风报信,屈指可数,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了。向来喜欢打电话的程毅却仅仅发了个短信了事,恐怕也大有深意值得挖掘,既然不想让他这个“第三者”插手,枕流倒巴不得能有人替自己费心费力地“专美于前”呢。

    扔下手机,跑进里屋连天书架前的徐枕流刚准备“上回书,咱们说到…”,却发现赵老师的神色有些异样,竟有些像做错事被大人抓到的小姑娘那样慌张:“这个……”细看处,才发现她手里捏着本似曾相识的旧笔记本。

    “哦,”枕流凑上去,记起原来是去年秋天收拾东西准备搬来时从家里抽屉后面发现的那个破本儿:“好像是我爸的,您在哪儿找着的?”自从拿来后不久,它便不知了去向,马马虎虎的男孩儿也没当回事儿,不想今天却被初来乍到的赵冉逮个正着,真是缘分呐。

    她指了指书架的顶层,犹豫一下,踩上旁边的小凳,把本子重新搁了回去。不知是不是由于暖气的肆虐,下来时,赵博士白皙的双颊有些涨红:“怎么…怎么会在这儿?”

    “嗨,我在家打扫屋子时找到的,”枕流很纳闷儿,自己绝不可能把笔记本丢到根本就没爬上去过的那个角落,吴雨也从不乱收他的东西,真是活见鬼。书上说老狐成精,或许搁久了的字纸也能化白为黄吧:“想拿来当字帖的。”小胖子胡乱编了个理由,不过,奶奶倒是多次拿父亲那一手潇洒的柳体来警策过自己。

    徐枕流原本已经想好,今天无论如何得拉上赵老师去撮一顿,地点就定在路南的那家神往已久的烤鸭店,秋冬进补的好所在。正巧开学前刚得了笔进项,没有春节假期的妈妈寄回来足以使他提前实现三步走奋斗目标的压岁钱,请个小客自然不在话下,也好顺道把“横财富”化作“夜草肥”。可任凭他磨烂三寸之舌,赵冉就是咬定晚上另有安排。这位连所里例行聚餐都常不凑热闹的淑女不像是那种业余生活丰富的类型,不知今天忌什么皇历,愣是心事重重地匆匆告辞,弄得小胖子那顿依然自说自话的烤鸭嚼得很不对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