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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了周乾喋喋不休的废话,在清静的画室里待一下午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程识并没有接受过专业的美术教育,属于天赋流加上勤奋,自行摸索到今天。而周砚是顶级美院毕业的优秀画家,真正的学院派出身。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同行对话深入浅出,就一幅画面前都能聊一个下午的架势。文颂没在旁边待着,自己在画室里逛着参观。

    他也就ipad涂鸦能玩两节课,真要坐在画架前练一整天的素描肯定是待不住的。

    画室里除了几张刚完成的速写稿,保存下来的大部分作品都是油画,写实的风格不多,基本都是他似懂非懂的印象派。跟程识的画风有点类似,不追求逼真,而是重视塑造光影氛围感。

    懂不懂的不要紧,起码画面还都挺好看,凑个热闹也能欣赏欣赏。

    文颂在一副描绘大海的油画前停下脚步,看了很久。

    画面构图并不复杂,乍看海天一线,上下分隔只有灰白的天空和蓝色的大海。但天空的白是传说中那种五彩斑斓的白,靠近了看能分辨出灰色紫色橙色。海也一样,色彩越是细看越是丰富。

    这得画多久啊。

    ipad涂鸦小画手由衷敬佩。

    周砚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见他看得有些入神,“感觉如何?”

    文颂双手环在胸前,煞有介事地评价,“看起来很危险。”

    “危险?”

    “嗯。大概是因为……天空只占了画面的五分之一不到?大部分都在画海面以下。总觉得海里藏了什么东西。”

    周砚稍作沉默,赞扬得很高级:“你真的没有学过美术吗?”

    “……”

    文颂笑了笑,退后几步坐在画廊中央的长椅上,悠悠地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我小学就已经开始在美术课上写数学作业了。”漫画书倒是没少偷偷压在课本底下看。

    “那么你的观察力很好。”

    “用不着这么夸我,周老师。”

    “说真的。我也算不上是什么老师,只是他们抬举我而已。”

    周砚坐在他身边,语气放松地聊天,“你喜欢大海?”

    “有些人会对特别喜欢的东西产生抵触心理,越是喜欢就越不敢接触,认为那样很危险。”

    文颂愣了一下,不由得问,“那算是种心理问题吗?”

    “我认为只是不够勇敢。”

    “或许只是因为谨慎呢?不想太鲁莽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又或许,有些时候更应该少思辨,多行动。”

    周砚指了指墙上的油画,“这幅画的创作者是位自小住在海边的姑娘。她热爱大海,家庭收入全部来源于大海的馈赠,但无法预料的海难带走了她一位亲人。她在离开家乡时画了这幅画,表达自己对海的情感。”

    “提到‘爱’,你会最先联想到的词汇是什么?”

    文颂说,“理智?”

    周砚露出饶有兴趣的神色,“你几乎算是挑了个‘爱’的反义词。”

    “……”

    最先联想到的词汇啊。

    文颂摇头,“我也不知道,随口说的。”

    周砚颔首,片刻后,毫无预兆地对他说,“你对秦覃有好感吗?”

    “……”

    “上次在宿舍——不,应该说无论哪次见到你,你都很维护他。”

    文颂没有出言打断,他便继续以过来人的语气述说分明,“很抱歉,我和小乾总因为这些事情打扰你。但坦白说,秦覃的身世经历于我没什么影响,更不是我造成的。一趟趟的来学校找你们只是觉得力所能及,想着……或许可以给他一些应得的补偿。”

    “即使是最好的补偿,也是迟到的。”

    “但总好过没有,不是吗?”

    周砚道,“更好过之后某天终于想通时才发现,已经没有机会了。”

    “你应该知道,人的感情比画的颜色复杂得多。爱憎和明暗,都会在同一个人的身上交织共存。文颂,你有没有想过?他拒绝得这么果断决绝,或许也恰恰是因为心里太过在意,才不敢触碰,不愿面对呢?”

    “他的父亲想见他,或许这就是最后一面了。与其等将来后悔于事无补,不如就去见一面,无论感受如何,至少不会留下遗憾。你这么在意他,应该也不希望他将来有一天会为现在的决定感到后悔吧?”

    见文颂没有表态,周砚又郑重地说,“我知道秦覃的生活不算宽裕。他的父亲已经立下了遗嘱,只要临终前能见到他一面,遗产就会有他的一份。我和小乾都不会有任何反对意见,只看他本人的意愿。”

    “……”

    文颂问,“你说的不止……就是指遗产这件事吗?”

    “是的。”

    周砚正色道,“希望你能帮我们转告秦覃。我们都不想让他留下遗憾。”

    这间画室是个很好的谈判场所。清静的,不会被打扰。程识在另一道走廊的作品前驻足欣赏,等他全部说完,文颂朝走廊那头遥遥望了一眼,降低音量道,“周老师,你很会说服人。”

    “但我知道秦覃的爸爸是谁。虽然实在算不上一个好家长,起码是亲手把他养大的。”

    人的爱恨的确无法完全割裂分离。即使秦涛人品再怎么不好,也实打实地把这个儿子养到了能够自立的年纪。对秦覃而言,比起血缘,更是有恩情在的。

    上次回到旧城区的家,秦覃进门后还是会习惯性地收拾沙发上的脏衣服。相册里没有自己,却保存着父母的照片。

    那才是他心里真正认定的亲人啊。

    “你说的那个人,是你的父亲。你不希望留下遗憾的人……应该也是他,而不是秦覃吧。”

    周砚颇觉意外,望进他眼底时又觉得,也是情理之中。

    镜片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明亮清透,蕴着沉静的光。

    他刚才倾听时态度温吞,没怎么说话,看起来像是在动摇,让人以为他几乎被说服了。一开口才知道,原来心里拎得这么清。

    “再说,他也不会想要你们的钱的。”

    文颂无奈地笑了笑,“他连我的钱都不要呢。”

    “你的意思……还是拒绝帮我们转告他吗?”

    “不,如果你坚持的话,我会转告的。”文颂坦言,“只是希望你知道,这样很有可能会收到适得其反的效果。”

    周砚稍作停顿,仍旧坚持道,“那就麻烦你了。”

    他便也只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学校没逛完,从画室里出来天色已经擦黑。文颂陪程识回酒店,顺便在对面的茶餐厅一起吃了顿晚饭。

    这家店他来过好几次,最喜欢的招牌菜是虾饺皇,味道鲜美,每次来都要点两屉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