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听起来怎么有点耳熟。

    颂里颂气。

    这话太故意了,文颂想,一听就是为了讨人欢心。可对他而言,这种不着调的废话偏偏就比条理清晰的事实论据更有说服力。

    即使知道是故意,萌点也被戳得死死的。

    他还是接过了伞,走出地铁站时,振振有词地嫌弃,“连乌云都没有,天也没有黑啊,一定不会下雨的。”

    秦覃没有辩驳,只说,“会下的。”

    离园区入口还有一公里路程,迈开脚还没走到一半,雨丝就从空中飘了下来。

    文颂:“……”

    不得了,连老天爷都听他的。

    路边都是树丛,只有栏杆和垃圾桶,挑来比去,还有什么东西能挡雨已经不用多想。文颂服气地撑开手里的伞,“你怎么比天气预报还准啊。”

    雨伞在头顶绽开一朵透明的花。秦覃自然道,“我就在这里长大。”

    他对这座城市的天气再熟悉不过,就像蜻蜓不需要天气预报也会低飞。c市的秋天是多雨的。但跟上次去灵松寺遇到的疾风骤雨不同,今天雨势不大。细密的雨丝连绵不断,温柔地落在伞面上几乎没有声响,也不太影响散步。

    雨中游园颇有意境。文颂原本是带着任务来的,进来逛了一圈,也被精心打理的园景吸引,拍了不少照片。

    园中绿荫交叠,曲径通幽,环境安静雅致。来之前没想到,这处名人故居是座小型庄园。园子的主人是位爱国人士,战争时期为国出力,实绩显著。园中各处房屋门口或告示牌上都有他的生平事迹。

    文颂把这些拍下来发到作业群里完成任务,还另外拍了很多盆景和花树。一只手举着雨伞一只手举着手机,忙得不亦乐乎。

    就是不怎么顾得上旁边的人。

    进来园子以后,秦覃安静地待在他身边,存在感还不如一棵树。跟了一会儿,总这么干看着他拍照好像也不对,蹩脚地找话,“思修课……做ppt需要这么多花的素材吗?”

    “不需要,但是我喜欢花。”文颂睨他一眼,理直气壮道,“有问题吗?”

    “没问题。”秦覃立刻接话,“我也喜欢花。”

    骗谁呢。文颂不为所动地哼了一声,旧账记得门清,“别人送的花你明明都丢掉了。”

    秦覃愣了一下,停顿数秒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又倔强地打补丁:“我只是不喜欢别人送的花,地里长的还行。”

    “……”

    文颂想再哼他一声以示冷漠,可惜忍了又忍也没能绷住,还是被逗笑了。

    帅哥的示好真是让人把持不住。

    看到他笑,秦覃表情轻松了些,“你今天一直不开心。”

    不知道是因为忽然爽约的小组成员,还是因为上周的意外。事实应该是两者都有,但在秦覃的心里,内疚感被无限放大,看到他皱眉或叹气,都觉得是自己的原因。怀着几近赎罪般的心思陪在他身边,很有些煎熬。

    文颂不得而知,骄傲道,“你连花都肯喜欢了,我要是再不配合你笑一笑,显得我情商很低。”

    拍照十分钟,来回三小时,一上午的时间都在路上浪费了。

    回学校的路上,文颂总觉得自己落了点什么事情没有干,苦思冥想到最后,终于灵光一闪,脱口而出:“停车!”

    “……”

    地铁上的人们不约而同地望向他,像在看不太聪明的孩子。

    “我忘记要买ipad了。”

    “……什么?”秦覃摘了耳机。

    “去买ipad!乘十老师推荐我用procreate,说画画很方便。”文颂认真地宣布,“从今天开始,我决定坚持画画。”

    自从跟程识在网上私信聊天,被鼓励过后,他画画的热情空前高涨。好在学校附近就有直营店,现在下车步行过去也不远。

    上手试过设备选了pro,逛一圈配件买了pencil,再把procreate下载安装完毕,整套设备提在手里,文颂信心增长,自觉踏上了一条崭新的道路,“我会努力画画的!”

    秦覃不禁莞尔,“加油,小画家。”

    对面就是学校了。两人走到路口,刚好赶上红绿灯变换。指示灯一闪,路口的老伯大步出发。他下意识地跟着往前走,被文颂一把拉住,“等一下……是红灯啊。”

    前方老伯无所畏惧地横穿人行道,恰好遇上值班的交警巡视过来,吹哨警示,把他叫停在路边批评教育。

    秦覃看向指示灯,“啊……是吗。”原来最上面的灯亮着。

    文颂发觉他不太对劲:“你今天怪怪的。”

    秦覃却说,“我有哪天是不奇怪的?”

    很明显是搪塞。文颂没有停止探究的思路,较起真来能从眼下回想到早晨在公交站见面的第一眼,直到走进学校食堂,都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秦覃催促,“先看看吃什么。”

    按照以往的经验,他的注意力转移得很快,一给到吃的就会忘了上个话题是什么。

    但显然今天是不同的。刚到饭点,食堂里还不用排队,文颂要了一碗牛肉面,在离窗口最近的位置坐下,继续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

    秦覃目光回避,拿起手机心不在焉地划。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以往思路跳跃是因为没聊什么重要的话题,注意力过就过去了。今天遇到个大问题,文颂抬手蹭蹭鼻尖,执着地思考,另一只手还搭在新买的ipad上。

    包装盒上的样机屏幕图案是色彩斑斓的几何花纹,他无心地瞥了几眼,不知怎地,想起某一天课上,秦覃在草稿纸上画了那副灰色的铅笔画。

    牛肉面很快做好了,窗口阿姨热情地叫号。

    文颂起身去端,等回来放下面碗,郑重道,“秦覃,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秦覃抬起头,听见他问,“你看那个做牛肉面的阿姨,告诉我,她穿的围裙是什么颜色?”

    “……”

    秦覃哑口无言,既没有去看阿姨,也没有看他,目光又落到手机上,假装什么都没听见逃避事实。

    装模作样地浪费了一分钟,再看回去,文颂依然站在桌边气势汹汹地盯着他。大有站到日落天黑也非要等到他回答的气势。

    躲也躲不开,瞒也瞒不住。秦覃抿直了嘴唇,心底挫败感滋生,不安疯长,“你真是……”

    太聪明了。

    “是你郁期的症状吗?”

    猜测得到了肯定的反应,文颂顿时紧张起来,推开那碗碍事的面靠近他,连桌子没擦过都忘了,在他面前晃动手指,“那你今天干嘛还跑出来!会有其他的症状吗?这是几?”

    “……”

    秦覃低垂着视线,藏在桌下的指尖不安地颤动,像个第一次逃课就被抓现行的好学生,耳朵红了半边。

    有的人可以下次再见。有的人却是恨不得一睁开眼睛就去他面前。

    要怎么说出口,“我只是很想见你”?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有勇气抬眼回应文颂的视线。

    “我只是……很想出来看看。”

    文颂眉毛纠结成一团。

    他不喜欢秦覃这时看他的眼神,灰蒙蒙的,又带着小心翼翼,就好像他不是个大活人,而是什么虚无缥缈难以得到的东西。

    下一句话还没说出口,秦覃的手机响了。接起来只嗯嗯好好地回答几句就挂了电话,“……我得走了。”

    “去哪?”

    “有个朋友临时有事出差,托我去便利店照应半天。”

    文颂眉毛拧得更紧,不满道,“生病的时候不应该工作,应该好好休息。”

    “那我不就要常年休息了吗。”秦覃无奈道,“现实世界里大部分人都是要工作的,小少爷。”

    文颂从小到大都过的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日子,思路常不接地气。闻言迅速反思了一下,又说,“那我跟你一起去。反正我下午没什么事可做。”

    “不用了……他没说什么时候回来,我可能很晚才会下班。”

    “我不回宿舍住,没有门禁。”

    文颂望着他摸起筷子,“但我得先把面吃完,我会吃快一点的。”

    “……”

    秦覃刚站起身,僵立几秒,又妥协般坐了回去。

    “慢点吃也可以。”

    文颂含糊地应了一声,仍旧吃得飞快。

    早上看到他的时候以为已经在间歇期里,还奇怪这次怎么结束得这么快。

    这时候才想得通了。原来根本就没有结束。

    文颂知道躁期之后常常紧邻的就是郁期,按理说是他不愿意出门的时候。

    在这样的状态里还一个人出来晃悠,会不会是在家里闷坏了?

    文颂不太确定,每个病人的状态都有巨大的差别。他小时候见过文晴会在郁期躺在床上谁都不理,不吃不喝两三天独自垂泪;也见过她不言不语地走出家门,徒步去家门外十公里的超市买一颗橘子。

    总归都是不正常的状态。在他心里,现在的秦覃连过马路都不能自理,还要去便利店帮什么朋友看门,不知道该说是讲义气还是没b数。

    他下意识地认为秦覃说的朋友是宋青冉,到地方听他们交谈才知道,对方是小陈老板乐队里的朋友,姓徐。另一处店铺出了点问题,简单交接后就匆匆驱车离开了。

    “他教我弹贝斯。”秦覃说,“是个很好的贝斯手。”

    也是个为生计奔波的便利店小老板。

    文颂无法对此感同身受。他刚刚到手的设备价格在五位数,可能是平常人们两三个月的薪水。但对他而言,只是个一时兴起顺路去买回来的玩具。

    便利店所处的街道并不繁华,下午客流量不多。秦覃整理货架,待在收银台后。他坐在橱窗旁的高脚凳上打开ipad,摸索刚下好的软件,在屏幕上涂画。

    不大的店面里,两个人各忙各的,但都有些心不在焉——或者更应该说,有些不知所措。

    秦覃无法开口赶他回家,只能盼望徐老板快点回来。既开心他在这,又觉得自己根本不应该跑出来跟他见面。

    后悔与庆幸在心底拉扯着愈演愈烈。

    他不明白自己哪来的勇气到文颂眼前博取存在感。明明什么都说不好,什么都做不到。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浪费文颂的时间。

    期间短暂的几秒钟里,他略微意识到自己这样的想法太偏激,丧得毫无依据。但只是零散的几秒喘息,接踵而来的是更让人绝望的自我否定质疑。

    视野里每一处都是灰色。文颂低头画画的侧影遥远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