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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服务生从他们两人之间经过,放下两只装着冰块的威士忌酒杯。

    秦覃扶起汽水瓶,绕着瓶身指节敲了一圈消掉气泡,拧开倒上半杯,镇定地往前一推。

    “你爱喝的。”

    文颂磨磨蹭蹭地坐到他对面,双手贴着杯壁,掌心里糊了一层冰凉的水汽。刚刚信口开河的气势肉眼可见地熄火了,“从哪里开始听的?”

    “从你说知道我确诊很久了开始。”秦覃说。

    “……”

    回来得也太快了吧。

    怪只怪酒吧里人还不够多,bgm声音还不够大。文颂一时无措,不确定自己应该以怎样的态度开口——在这样没有预料过的时机和场合。

    最近都在假装无事发生。原本以为会粉饰太平就此翻篇,却在眼下兀地被拎到了明面上。

    他捧起杯子啜了口汽水,拖延时间,借此考虑措辞,“刚刚我都是现编的,看了那么多漫画,编个故事有什么难的。你……”

    他顿了顿,没能继续往后说下去,对这样的措辞感到懊恼不满。

    被粉饰出的永远都只是表象。精心装点的谎言再抚慰人心,也不会变成事实。

    秦覃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他身上。

    文颂用力摇了摇头,摒弃多余的顾虑,直截了当地索取答案,“我听别人说了很多有的没的,但都无关紧要。我想听你说。”

    他认真地问:“你是吗?”

    他迟早会问的。欲言又止地憋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秦覃举目望向小舞台,笑了一声,和呼吸一样轻,“这里我已经待了一年多。你大概不知道,我很少在同一家店待这么久。”

    “c市还有不少有趣的地方你没有去过,细细地逛,还能再消磨许多日子,但都是差不多有趣。如果要选出一个地方,带你来过才会觉得今后在任何时候把任何地方当最后一站都不会遗憾,我会选这里。”

    秦覃说,“我是。”

    余光里,文颂猛地手抖晃了下杯子,荡起的饮料溅到手背和桌上。

    秦覃把纸巾盒推过去,调侃他的反应,“会让你这么害怕吗?”

    “不……杯子外面有水,太滑了。”

    文颂抽了张纸巾按在手上,又细细地擦干净整张桌子,许久无话。

    秦覃沉默了会儿,率先开口,“我可以现在送你回去,如果你想。”

    他把文颂带到这里来,原本就做了“最后一站”的打算。

    文颂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走神会让他误解,摇头道,“我还不想回去。”

    “我是在想,我妈妈也得过和你一样的病。”

    秦覃愣了一下,“你亲生的那个妈?”

    “……不然呢!”

    “那你知不知道遗传的概率有多高?”

    “知道啊,我当然……都知道。”文颂语气复杂。“也知道我很幸运。”

    “那太好了。”

    秦覃说完,像是松了口气,竟低声又重复了第二遍。

    “太好了。”

    经历过多少不足为外人所道——甚至恨不得将它能从生命消失的时间,都被混进了这一句里。

    不是就太好了。

    文颂听得懂。

    他很小的时候就见过一个人在发作期间是什么样,也能理解秦覃为什么在察觉自己情况异常时,选择把那一面隐藏起来。

    所以在秦覃消失的那半个月里,他听很多人说了很多遍都始终希望是谣言而非事实,心里翻来覆去的也是这一句。

    如果不是就太好了。

    可是眷顾了他的那份幸运,并没有降临在秦覃身上。

    话说到这里,两人又沉默了很久。可能有一两个小时那么久。不玩手机也没有对话,各怀心事,相对无言。

    文颂手肘撑在桌上,看冰块在威士忌杯里融化,曲起指节轻轻蹭着鼻尖。

    漫长的一段时间里,秦覃猜测他可能在想如何才能礼貌地告别。

    秦覃早知道,自己本可以像从前一样爽快地总结两句,省时省力,变成以后碰见了也不用再打招呼的关系。或者根本不会再见面。

    但他没有。他就像个等对方先提分手的渣男一样坐在那。不同的地方在于,他不是为了逃避说破的责任,而是为了保留一点可能性。

    至于那点可能性将会被展开成什么样的剧情,由不得他说了算。

    各自经历了漫长的心理活动之后,文颂突然开口。

    “你会打我吗?”

    “……”

    “我是说你躁期发作的时候。”他认真地打个补丁。

    秦覃哭笑不得。

    “如果我现在不会,那时候就不会。”

    人类复杂的思想被理性和感性支配。那个状态会把人压抑的念头放大,理性退位时,平日里被现实道德和规则束缚的想法短暂地不受控制。

    并不是凭空产生原本没有的想法。是因为他想了,才会那么做——随心所欲,没有分寸。

    “它不会让我变成另外一个人。只是让我变得……更像我。”

    秦覃说,“那天晚上在湖边故意捉弄了你,我很抱歉。”

    “但如果以后有同样的情况再发生,我很可能还是会那么做。”

    如果还有以后的话。

    “我知道,那时候你吓了我一跳。”

    文颂潇洒地摆摆手,“这次就算啦。你请我喝了饮料,我决定大发慈悲地原谅你。”

    “……”

    “不过下次再发生的话,还要看你下次的表现。”

    他说……下一次。

    秦覃还来不及回味,放在桌上的手就被他拉住,催促性地拍了两下。

    他像从前每次聊到感兴趣的话题一样,兴致勃勃地问,“躁期是什么感觉?我只知道并不会感到痛苦。是像喝醉酒那样的感觉吗?”

    “……比喝醉舒服得多。”

    秦覃尽量找参考解释给他听,“看过《泰坦尼克号》吗?跟那个穷画家站在船头朝大海喊‘i’mthekingoftheworld’的感觉很相似。”

    “我还从来没有坐过那么大的船!”

    “是游轮。”

    “我还没有在海上睡过觉。”

    文颂笑着说,“放假的时候你有空吗?我们去坐游轮吧。说不定能看到日出,还有成群的海豚。”

    “你……不会害怕了吗?”

    “如果我现在不害怕,那到时候当然也不会害怕。”

    他狡黠地眨了眨眼,“不过我会看着你的,免得你喊得太投入忍不住往海里跳。”

    “……”

    “秦覃。”文颂问,“我们是朋友吗?”

    没等人家回答,他又言之凿凿地说,“我觉得你应该跟我做朋友。这样我的幸运光环还能罩你一半。”

    “以后别再瞒着我了。就算你不想见我,至少应该让我知道你是死是活。”

    秦覃没能跟他再说上话。工作时间到了,被强行拉去台上营业。

    文颂摆正倾听的姿势,即使什么音乐都听不太懂,捧场的态度倒是很端正。

    秦覃也摆正麦克风,定住看了他好几秒。看直到其他桌的客人都顺着这目光去注意文颂的位置,才倏然露出今晚第一个清晰的笑意。

    “今晚的第一首歌。”

    他说,“送给我的朋友。”

    除去开场,秦覃几乎没怎么唱。今晚是民谣专场,酒吧里回荡着吉他手大叔人到中年故作深沉的沙哑嗓音。他只坐在台侧安静地弹钢琴伴奏,不时地向台下投去目光。

    没有同桌,文颂自己给自己续杯。渐渐的喝着汽水好像也喝出了度数,在类似于微醺的氛围里捧着脸看秦覃弹钢琴,每次曲终鼓掌都超认真。

    就是不知怎么了越听越鼻酸,被旋律荡得一阵一阵难过。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家里也有一台钢琴,精致而昂贵,但从没人用它弹奏过一首完整的曲子。

    文晴曾经试图教他,总是会被粗暴地打断。

    他喜欢钢琴的声音,是为数不多的让他产生“喜欢”念头的乐器。但后来他为了躲避那样的情景,主动提出不愿意再学钢琴。

    再后来,只剩下他了。

    直到现在他都弹不出一首像样的曲子,每次触碰琴键,都觉得下一秒会有什么东西抽打在自己的手指上,弹奏的姿势生涩艰难。

    秦覃就不是那样。他是真的很喜欢音乐吧?旋律流畅又自然,那双好看的手在黑白琴键间轻盈地游移,像在跳舞。

    如果他的人生,也能像弹琴一样轻盈就好了。

    两个小时的演出将要结束时,文颂在酒吧睡着了。秦覃零点下班,叫他叫不醒,小陈老板帮忙把他挪到了背上。

    送他回家的路上,秦覃听见他的声音贴在耳畔,迷迷糊糊地嘟哝,“弹……教我……”

    “改天教。”

    “秦覃……”

    “还有什么吩咐?”

    司机师傅诧异的眼神里,文颂睡倒在他腿上,念叨了一路,“加油……好好活。”

    当事人并不知情。秦覃却一遍又一遍,耐心地回答了他的梦话。

    “我会的。”

    从这天起,两人无形中的位置有了微妙的对调。

    秦覃有点怀念以前他语气崇拜,师兄长师兄短地喊的时候,让去哪儿去哪儿,让吃什么吃什么,听话得不得了。

    现在交了底,文颂好像感觉自己更有义务照顾他,说他应该多休息,工作已经很辛苦了不能总是在外面跑。像照顾一个正在月经期的小姑娘,喝个奶茶都要监督他去冰少糖,“要忌生冷辛辣!这样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说完拿着自己加冰全糖的奶茶猛吸。

    注意到他揶揄的眼神,还理直气壮:“你可是病人。”

    秦覃很少听到有谁这么说却不觉得反感。单冲着这一点,喝个去冰的奶茶也没什么了,“行,颂哥。”

    “别别别。”文颂谦虚道,“你比我大了快三岁,理论上说我们之间都能有代沟了。”

    “……”

    秦覃有意无意地趁机打听,“你什么时候过生日?”

    “快了快了,还有两个月。”

    他自己说来也很期待,“我哥说十八岁生日会送我一件大礼。”

    “你有个哥哥?”

    “表哥。我们一起长大的。”

    文颂拎着奶茶健步如飞,“我快迟到了!你也快迟到了!”

    “……”

    “你怎么还不跑!”

    下节两人都有课,但上课的教室隔了半个校园。已知文颂的教室马上就到,他跑得再快也不可能在五分钟内到达校园的另一端。

    秦覃冷静地扫了辆单车,“下课见。”

    文颂在宝贵的五分钟里抽出几秒欣赏帅哥飙车,看他踩踏板踩到外套起飞。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表面上毫不在意,其实心里慌得一批”吗。

    吸口奶茶继续健步如飞,文颂按时到达教室,喘匀了气,感觉身体素质与日俱增。

    他以前是去看个电影都会提前半小时到的那种做派,但上了大学之后变成踩点达人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进教室时老师已经在讲台上备课,还好后门没关,日常猫着腰进来扎根最后一排。

    一节半过去,趁老师不注意,最后一排又猫进来个人影。

    跟往常一样,秦覃先点完了名,过来接他下课,待会儿一起去小陈酒吧吃晚饭。

    酒吧里的食物算不得美味,但秦覃好像很高兴他去那里。最近基本隔天就去一趟,一来二去的小陈老板也认识了他,还开玩笑说要在酒吧给他加张吊床。

    课余生活又丰富起来。

    文颂回绝了蓝岚的邀请,没去他提过的派对凑热闹。大概又有了新的艳遇,他也没再多过问,只是建议没事可以去社团转转交点别的朋友。

    想想社团里那群师兄的做派,文颂心里叹了口气。

    他还是觉得秦覃最有意思。

    这个最有意思的人正陪他窝在最后一排,在一张草稿纸上画画打发时间。用铅笔起稿,似乎还有些美术功底,景观的透视画得有模有样。

    画面丰富起来的过程文颂一直在关注,灰色的校道,灰色的路灯和灰色的售货机,构图越来越眼熟,“是我们宿舍楼下那条路吗?”

    “嗯。”

    售货机前画了个灰色的q版小人,背上搭着运动包,手里拿了瓶饮料。

    文颂仔细研究,小脸一垮,“怎么是五五分,我腿哪有这么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