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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室内是可怕的寂静。

    徐瑨瞪着茶碗上的一排《戒色歌》,好半天不能回神。

    祁垣才点完的时候还暗暗得意,这会儿看他脸色越来越红,但双目清湛,不复之前醉态,不觉又忐忑起来。

    徐瑨可是个一听男女私相授受就脸红的人,这喝花酒的事情被自己点破,不会恼羞成怒吧?

    不对啊,这人既然那么害羞,为何还去喝花酒?

    “祁贤弟,”徐瑨也无奈了,捂了把脸问,“你看我,像是去喝花酒的人吗?”

    “不知道。”祁垣嘀咕着说,“但花酒一定愿意让你喝。”

    徐瑨眼波一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祁垣今晚格外老实,坐姿都乖巧起来,小声说:“谁不知道京城三公子最是丰神俊秀,严谨端方。别说花酒,就是相府的女儿红恐怕都愿意给你备着呢。”

    “此言倒也不差。”徐瑨难得开了个玩笑,过了会儿,才微微低头,看着他道:“徐某今日出去,乃是蔡公公有请。”

    祁垣疑惑地偏了偏头:“怎么?”

    徐瑨道:“蔡公公问起我忠远伯替袭之事。”

    祁垣这才想起忠远伯府的老太婆和大房太太都姓蔡。大家都说蔡府权势滔天,他只当是蔡府的当家做官厉害呢,万万没想到是个太监!

    “他怎么来问你了?”祁垣纳闷,“你不是在大理寺吗?”

    徐瑨点头,耐着性子道:“但我大哥是都指挥使,掌管前军都督府。而忠远伯封爵前任职的文案便在前军都督府,所以贵府的袭爵之事,均需那边先行勘验请袭者身份。”

    祁垣一听,不觉震惊。

    徐家一门三子,老大在都督府,老二是兵部侍郎,如今老三又进了大理寺历事!如果徐瑨明年也去参加会试,他又在大理寺挂过名,那他以后左右无非两条路——要么进翰林入内阁,要么进大理石掌刑狱。

    大理寺势力再弱,那也是三法司之一。这兄弟仨也太成器了吧!

    徐家这是何等权贵之家……

    徐瑨看他神情惊诧,却没有停顿,继续道:“蔡府若想让人替袭忠远伯之位,少不了要去都督府打交道。再者公侯伯必先奏请殡葬,方可袭爵。你父亲祁卓如今在崖川失踪,再过段时日,才会被朝廷定为阵亡。”

    忠远伯府再失宠,那也是有丹书铁券的伯府,且不说那些良田商铺,各地庄子,单是一张免死牌就够多少人惦记了。

    彭氏虽然性格软弱,所料却不差,这伯爵之位的确是被蔡府看上了,只不过蔡府见他们母子势弱,祁老太太又听摆布,遂改了主意,想要让蔡贤宠爱的一位干儿子入赘伯府,由他干儿子袭替。

    至于结亲的对象,自然是祁卓的女儿云岚。这些消息极为机密,蔡老太太婆媳俩都被蒙在鼓中。

    祁垣却有些疑惑,兄弟之间借袭都难,让女婿袭替,岂不是玩笑?

    他的念头转了转,忽然意识到了另一种可能。

    徐瑨看他脸色煞白,陡然朝自己看来,便知道他想通了。

    “你此前落水之事,我虽是听说,但也觉得事情有些过于凑巧。太|祖时曾有义男、女婿甚至妻弟承袭的先例,前提是可承袭人亡故。”

    徐瑨微微敛目,叹息道,“当年你们老伯爷因为娶蔡氏女,惹怒族长,现在跟族人再无联系。假如伯府一脉无后,爵位由女婿承袭,倒比替袭好办一些。”

    祁垣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抖声问:“便是我死了……不,不还有我弟弟吗?大房也有祁坤。”

    徐瑨抬眼看他,没有说话,只是眼神透着微微的悲悯。

    蔡府既然打算好了,一个人和三个人有什么区别?他在大理寺历事的这段日子里,已经见过太多令人胆寒之事了。

    屋外忽然起风,瑟瑟作响。祁垣分茶时忙出了一身汗,此时却觉脊背凉透,头皮发麻。

    徐瑨沉默片刻,才道:“我二哥曾在信里说过,忠远伯在崖川视百姓如家人,不畏生死,不急名利……这次失踪之事牵涉朝堂纷争,旁人不好妄言。只是看你们母子无端被害,我也于心不忍。”

    祁垣木愣愣地点了点头。

    徐瑨看出他害怕,又安慰道:“蔡贤的打算,只是我探听到的一点消息。现在他所图不止你一处,所以徐某只是提醒祁公子事事小心而已。原本徐某想着,国子监中有监丞和祭酒看顾,你应当安全许多。但料想到你要去扬州。”

    他说到这里轻轻停顿了一会儿,又看向祁垣:“这次通州相遇,实属意外。我原打算,你若能告诉我为何非去扬州,那我也将所知和盘托出。但看祁公子为难成这样……这并非徐某本意。所以,若你执意要走……”

    祁垣的心跳停滞了一瞬。

    “我可以帮你支开军卒。”徐瑨轻轻一叹,“两刻钟的时间,祁公子自己安排去吧。”

    祁垣怔住,只见他肃然起身,朝自己遥遥一拜,随后迈步走了出去。

    外面隐约传来几声低低的说话声。祁垣过了会儿往外看,院中果然空无一人了。

    通州没有宵禁,码头那边日夜都有船只航行,他若是此时离去,拔足狂奔,应当能赶上船。只要上了船,那么之后随便哪个驿站下来,再换乘去扬州,自此之后便可天高远阔,彻底自由了。

    祁垣心绪澎湃,不知道为何眼里突然冒了泪。他匆匆拿袖子擦了,收拾着包裹就要往外去。

    包裹里仍是那几样东西,换洗的衣物,原主的耳挖簪,云岚送的蔷薇水,自己给老爹买的沉香块……等走到门口,他忍不住停下,又退回来,看了眼镜子。

    镜子里的人眼睛秀长,鼻梁坚|挺,一双薄唇,跟之前的自己并不相像。

    这让他想起了彭氏,彭氏的眉毛很好看,柳叶弯弯,不画自浓。也想起了云岚,云岚的鼻子跟自己一样,这使得她不笑的时候颇有英气。

    无数的念头涌了上来,祁垣看了看镜子,又抹了一把泪。

    徐瑨回到卧房,仍将白日里没有分拣完的书信拿出来,一一分好。听到大门响动的时候,他微微怔了一会儿,却是不放心,喊了一个军卒过来,嘱咐道:“你悄悄跟在祁公子身后,待看他安稳上了船再回来。”

    军卒应声出去。

    没过多会儿,就听大门又响。

    徐瑨听到有脚步声进来,以为军卒回来复命,头也不抬道:“这么快?”

    说完等了会儿,没听到说话声,抬头起看,却见站在门口的哪里是军卒。

    祁垣眼里还噙着泪,见他抬头看过来,便自己抹了泪,委委屈屈地凑了过去。

    徐瑨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又听门口有响动,这次才是那军卒,在后面一脸茫然地探头探脑。

    徐瑨挥挥手,示意那人下去休息。军卒便有合上了门。

    祁垣自己愣愣地坐了会儿,跟丢了魂似的,嘴中却道:“我不走了。”

    徐瑨疑惑,只“嗯”了一声。

    祁垣却不知道怎么,瘪瘪嘴,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次却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眼里掉不完的泪,鼻涕横流,喘气不迭。

    徐瑨比那军卒还懵,在一旁递帕子。祁垣把帕子用完了,又捉着他的袖子抹脸,这样哭了两刻钟,好歹抽抽搭搭地止住了。徐瑨看了眼脏掉的袖子,小心的缩起了手。

    “我不走了。”祁垣红着两只眼,又对徐瑨重复道,“我明天跟你回京。”

    徐瑨道:“好。”

    “我今晚能不能跟你睡?”祁垣眼巴巴地望着他,“你讲了那么多,我害怕。万一水鬼来找我,你个头大,在外面给我挡一挡。”

    徐瑨听这话又幼稚又好笑,只点头:“行。”

    祁垣放下心,歉意地看了眼他的衣服,自己爬床上睡觉去了。他不知道自己今天这样回来,将来会不会后悔,实际上他现在就后悔了,他好想回家。

    但他想回又不能回。先不说这一路能否平安回去,单是云岚那事,自己就不可能心安理得地看它发生。

    那是多少银子都解决不了的事情。

    自己占着祁垣的身体,总要先想办法护这个妹妹周全。

    少年一觉扬州梦,分落天涯作孤星。

    念也重重,怨也重重。

    祁垣闭着眼缩到床里,偷偷的哭一会儿想一会儿,直到半夜,才渐渐睡去。

    ==

    第二日一早,徐瑨便让人叫了辆马车,祁垣拿了自己的包袱坐车,他跟那俩军卒各自骑马,跟在车后。

    这车却比驸马的那辆还好,前头两头大马并驾而驱,车厢是好木所做,刷了清油,里面铺着厚厚的褥子软垫,旁边还放着熏香炉。

    祁垣肿着眼睛,坐在车厢里朝外看。

    道路两旁已经变了模样,他才重生回来时二月春寒,两侧草木枯黄,尚未转绿,如今进入三月,却只见草长莺飞,草木抽枝换芽,俨然一副冬去春来的新景象。

    车夫看他晕车,尽量赶地四平八稳。等到中午,一行人进了崇文门。

    徐瑨让车夫直接去忠远伯胡同,又告诉祁垣明天记得跟自己一块去祭酒府上拜谒。至于罗指挥那里,如有需要,自然会着人来提他问话。

    祁垣呆坐了一路,脑子清明不少,于是下车朝他深深一拜。

    大白马轻轻打着响鼻,徐瑨在马上冲他微微颔首,再没说话,转身便去了。

    伯府里,彭氏和云岚早已经得了信,不知道去后门看过多少次了。

    祁垣下车进门,见那母女俩相扶而出,倒地便拜。

    彭氏眼里先泛了泪花,扶着他起来,先细细地上下看了,心疼道:“怎么瘦了这许多?眼睛如何红肿成这样?”

    祁垣低着头,轻声道:“路上风沙太多,迷了眼揉的。”

    彭氏这才唏嘘起来:“那日太傅着人来问,为何你没去国子监,为娘可真被唬了一跳。幸好后来有人来送信,说你在帮着兵马司破案,暂时不能抽身……我儿好好的,怎么跟那兵马司扯上了干系?”

    祁垣知道这是徐瑨做事周全,便含糊着说:“凑巧罢了,兵马司的案子还没结,儿子不便往外说。”

    彭氏听他这么说,倒也不好奇,点点头:“人回来就好。我一个妇道人家,倒也不爱听那些。”

    她转忧为笑,见祁垣面露疲态,虽有满腹的话也只忍住了,只让祁垣回院中休息。

    祁垣回去,丫鬟们又是一阵欢呼闹腾,七嘴八舌的说着这几天的事情,甚至邻居家的狗生了,隔壁胡同的刘秀才讨小老婆了,一趟一趟的进屋嘀咕给他听。

    虎伏嫌她俩聒噪,不住地往外撵。

    祁垣倒是被俩丫头嘻嘻哈哈一闹,心思又活泛起来,脸上也没那么愁苦了。

    他此次回来,既然要解决事情,就应该有哥哥的样子,想办法周全此事,愁眉苦脸有什么用。

    再说了,扬州齐府又不会跑,老祖母身体康健,父亲也精神抖擞,至少还有个几十年活头,自己还怕没有认亲归乡的一天吗?

    左右先把这边的事情解决了,才对得起原身的借身之恩。

    祁垣本就生性乐观,这下强行自我开解,还陡然多出一股侠气来,只觉自己跟那书上知恩图报的侠士一样,舍了原有的滔天富贵,大气凛然,傲骨铮铮,倘若日后脱困,也该叫人编成戏文,好好地吹捧赞扬一番才对。

    这一番琢磨,好歹转转悠悠,自己开了心结。

    下午吃过饭,他便打算起了生计,这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府里的祁老太太阴毒的很,自己一旦进了国子监,恐怕彭氏和云岚不知道要被安排什么。

    祁垣以前没见过这些后宅之事,现在只觉得心烦,心想不如搬出去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