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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若论起局里面的用度和环境,掖庭局无疑是宫局六部之中最苦的一处,其次才是奚官局。局里除了终日堆叠如山的事务,在那两处的宫人平素都不被允许在宫城之中走动,更不能随意去殿里面觐见主子,身份不可谓不低微卑贱。

    然而就在韶光刚到掖庭局之后没有几日,就有宫婢上了门,直直越过了看守的管事宫女——这在掖庭局中,几乎是从未有过的。而在来人找到韶光的时候,她正跟着老宫人们学习如何刷马和喂食草料。

    那些掖庭局里面的老人儿见状,自然要加以阻拦,然而因这一次是东宫,是浣春殿,宫中的人都知道自从成妃娘娘怀着子嗣,明光宫就下了懿旨,在她妊娠期间,一应要求都应该尽可能地被谅解和满足。当时即便还有一个管事在场,都没法去阻拦。

    韶光认得那领路的宫人,是成妃身边的二等婢子,客套了几句,两人便出了掖庭局的阆苑,朝着广巷那边过去。

    东宫前的广场很静。尤其是浣春殿那一处,无论是在正殿还是侧殿几处,里里外外连伺候的宫婢都少了很多。在殿前那些洒扫的宫人们拿着扫把经过,也都是轻手轻脚的,像是生怕惊动到殿里时时需要休息的侧妃娘娘。

    韶光踏进那道红漆门槛,一眼望见那高悬的烫金匾额,忽然就想起第一次送宝器过来的情景。

    那时候,成海棠才刚刚进到东宫,同住在侧殿里面的,还有一个高灵芝。她们两人都是凭借着献舞而博得宠幸,都是新晋,初在浣春殿的日子里,事事谨慎,时时小心,一言一行都无不是仔细刻意。时至今日,高灵芝已经渐渐淡出了宫里面人的视线,成海棠却母凭子贵,一下子扶摇直上,成为明光宫太后眼里最心疼的孙媳。

    际遇和命运,真的是缺一不可。

    蒹葭领着她进去,有伺候的宫婢将帘幔掀开,这时候,就听见里面传出了一道温婉的声音:

    “红箩,帮本宫将那茶盏拿来。”

    声音轻轻地落地,好半晌,却都没听见有任何的回音。

    韶光跨进月亮门,撩开珠帘走进寝阁的内室,就瞧见成海棠躺在软榻上,正面朝着桌案上的一方冰裂釉的瓷碗发呆。那瓷碗,还是在红箩跟着进殿伺候之后,正好逢上成海棠的生辰,特地跑回司宝房里面亲手烧制的。

    相思比海深,恨意怨天长。

    她又忘记了。忘记红箩已经死了,就淹死在了明湖里面。只是每每瞧见殿里面这些曾经的旧物,就会感觉到仿佛自己也跟着红箩一起死了,不胜身后魂归之感。

    成海棠怔怔地望着,有些哀恸地叹了口气。

    “娘娘。”

    韶光轻步走过去,朝着她敛身行礼。

    成海棠在那一刹蓦然回眸,眼睛里面充斥着惊诧和喜悦之色,然而却在瞧见韶光的脸的一瞬,眼底的神采陡然就消失了,怔忪的,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是你啊……”

    她抿唇,眸心里盈盈闪动。

    韶光感觉到鼻翼有些酸,“娘娘。”

    成海棠的脸颊上还有未干的泪痕,用巾绢擦拭了一下眼角,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摆手让她走近些,“许久都未见了,本宫着实有些想念韶姑娘,才让宫婢过去特地请姑娘过来一趟。现在这偌大的浣春殿里,一下子好像少了很多人,真的是冷清得很……”

    她说到此,眼圈略微有些泛红了,脸上仍是保持着温柔的笑靥,“瞧我,说着说着就又……韶姑娘平素若是得空,就常来浣春殿里面坐坐吧,也好与本宫说说话。”

    “娘娘忘了,奴婢已经不在司宝房了。”

    韶光轻声道。

    她现在算是供职在掖庭局,却同样不是自由之身。而今就只是负责洗刷和喂养马匹,其余的,即便是拿着掖庭局的腰佩,连那几道宫门都无法通过,更别说是来浣春殿。

    成海棠也知道她的现状,又听她这么说,眼睛不由黯了黯,有几分惋惜地道:“本宫也听说了,可是……晋王殿下的意思?”

    韶光点头。

    “既是麟华宫下的旨意,东宫这边儿也不好有所插手和悖逆。你在掖庭局,怕是要受苦了。只不过暂且先挨着,等稍微缓上一段时日,等之后事情渐渐淡了,若是姑娘愿意,本宫就请个旨将姑娘带进浣春殿里面来吧。”

    成海棠看着她,说得真心。

    忽然有一种错觉,面前的人,依旧是司宝房里面那个纯良乖巧的女官,仿佛一直以来都从未变过。以至于在她最落魄的时候,一如往昔般器重和感恩,雪中送炭,还要将她从掖庭局里面提拔出来。

    韶光的目光闪动,然而这样望着的一瞬,片刻就回了些神。

    ——成妃,已经是成妃了。在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之后,怎么可能还保持着一颗简单纯净的心,又怎么还会是原来的脾气和秉性呢。

    “娘娘的青睐,奴婢万死难以回报。可奴婢犯得并非小错,一朝进入掖庭局,已是罪籍只身,岂敢再玷污浣春殿的威名。娘娘折煞奴婢了。”

    她挽着手,恭顺地道。

    成海棠这时徐徐地从软榻上坐起来,一侧的奴婢将靠垫放得更高点儿,让她坐得更加舒服些。闻言,也没再往下说,轻声着道:“韶姑娘知道么,在这段日子里,本宫常常都会想起红箩……”

    她抱着双膝坐着,身上盖着很厚的锦缎被衾,眼睛望着缎面上面的团花绣,有些失神的样子,“一月又一月,转眼都过去好久了,尚宫局也已经闹了那么久。本宫瞧着,她们趁火打劫倒是真的,在调查的方面,却是连一点结果没有。”

    成海棠说完,落寞地叹息,而后目光落在韶光的脸上。

    挽手静立的少女低着头,垂坠的发丝柔顺地搭在肩上,显出一种孱弱的欺世假象。那表情却是很淡,不悲也不喜,仿佛什么都无法触动她,也从不将任何事放在心上。

    这样半晌,都没有等来她的回应。

    成海棠抿着唇,不由继续道:“红箩已经死了,却死得那么不明不白。而她伺候本宫这么久,始终忠心耿耿、全心维护,本宫不愿、也不舍得让她死不瞑目。韶姑娘,你能明白本宫的心情吧。”

    成海棠说到此,略微咬着唇,眼角坠出泪来。

    韶光仍低着头,须臾,却是有几分喟叹地道:“做奴婢的,在宫里面一贯都是如此。死生从不由己,该是早就看开了。娘娘务必要节哀才是。”

    她就曾是奴婢,又怎么会不明白。

    成海棠闻言,却是断然抬眸,“这么说,红箩就白死了么?明明前一刻还好好地在画舫里面献舞,下一刻就落入了明湖中……本宫亲眼看着她在冰冷的湖水里面挣扎,却连个救她的人都没有。生死不由己,姑娘也是这么想的?认为奴婢的命就贱若蝼蚁,活该白白的任人践踏……?”

    成海棠有些激动,刚说完,就捂着唇,猛烈的咳嗽起来;

    伺候的宫人过来急忙过来轻拍着她的后背,又有侍婢奉上来热茶,却被她一把推开,眼泪涌出了眼眶,滴落到唇畔,咸而苦涩。成海棠抱着双膝,捂着脸,低声啜泣着。

    韶光看着一屋子的奴婢忙着伺候,复又低下头,“奴婢并无意冒犯。”

    “可本宫看着你的种种神态,就都像是在嘲笑!倘若今日本宫不让人去找你,你是不是就会避而远之,一辈子都不会踏进浣春殿的门槛?”

    她抬起头,怒极地指着她,声声控诉,喑哑的嗓音,宛若是杜鹃啼血。而后又是剧烈的咳嗽,咳嗽得眼泪和鼻涕横流,将脸上的妆容都弄花了。

    幽幽地叹息,在心里面滑落;

    韶光没说话,只轻轻跪在了地上。

    厚绒的团花毡毯,隔着衣料扎着膝盖上面的肌肤,轻轻痒痒的感觉。在宫里面伺候,做主子的能够给几分颜面,那是赏识,是给脸;做奴婢的,却不能不懂身份。奴婢,就是奴婢——这是到何时都不能忘记的本分。

    “娘娘贵为东宫侧妃,又身怀龙嗣。奴婢却是掖庭局里面最卑微的宫婢。天壤之别,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忤逆。”

    她轻声道。

    然而就在她跪在地上的一刹,却是吓到了成海棠。那一瞬间,她也忘了自己正怀有身孕,有些惶恐地就要从床榻上起身过去拉她——这一动,却正好就抻到了腰,随即就是钻心的疼,疼得她流出泪来。

    痛苦的呻吟声,把伺候的宫人们都给吓坏了,手忙脚乱地过去搀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