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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刚刚从圈禁戒严中恢复的尚服局,此时此刻就已经再度乱了起来。无论是掌首和女官,还是低一等的宫婢和宫人,都以为红箩的事已经与自己无关之时,一眨眼的光景,迎来的尚宫局调查,却是远比宫正司要厉害得多。

    韶光在布置完司籍房里面的器具更替之后,紧接着又去了尚仪局里面的司乐房、司宾房和司赞房——后面两处倒是没什么,司乐房的白丽娟却是大病一场。韶光并没有见到司级的掌事,只不过是在抵达那里时,跟医署里的医女碰了个对面。

    ——自打被戒严圈禁,白丽娟就病倒了,很严重,浑身起了红疱,又疼又痒的。以至于险些被认为是疫症,彻底就被封闭了。仅仅是,上火而已。

    等她领着宫人们回到绣堂里面,正好是申时。

    殿内,一片狼藉。

    “回来了?”

    余西子就坐在北窗前的敞椅上,瞧见她跨进门槛,拄着胳膊,有气无力地道。

    韶光望着地上散布着的图籍和样章的画帖,还有推倒的绣屏和画架……釉料洒得毡毯上都是,一块青一块白的,几乎是没有下脚的地儿。

    “这究竟是……”

    晨曦离开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堪堪半日光景,就成了这幅模样?

    她下意识地将挡在脚边的画架扶起来,小心地迈过那些破碎的瓷片儿,走到余西子身边时,就听她咬牙切齿地道:

    “还不是尚宫局闹的。宫正司才刚查完,尚宫局就开始不消停了!晌午时候已经来了一拨人,带走了一批东西。刚刚倒好,又来一趟,将剩下的全都给拿走了。”

    砸的砸,毁的毁,也不知道是来搜查,还是来抄家的;

    现在可算是看到换季过了,尚服局里面暂时不用制作什么,也不用怕影响到殿里面的各位主子,真真就是肆无忌惮,再怎么都无所谓了。

    “掌首当时也在场……?”

    这里是风头正盛的司宝房,依仗着东宫,宫局六部里面哪一处不给几分颜面?而春风得意的掌首,又怎么会容许自己的地方发生这样的事?

    韶光不禁有些诧异。

    余西子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却不想再细说当时的情景,只扶着额,有些头疼地道:“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我是不想管了。”

    不想管,也根本管不了;

    那个邬岚烟,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缘故,借题发挥,故意针对司宝房。她还没有主动去找她,她反先过来招惹自己。有够欺人太甚的!

    余西子在这时忽然想起来了什么,有些疑惑地抬起头,看着韶光:“你,是不是跟那个尚宫局有过什么过节?”

    韶光微微一怔,“掌首怎么这么问?”

    余西子觉得自己可能有些小题大做了,又摇了摇头,道:“也没什么,就是尚宫局的一个司级女官晌午的时候过来,问起了屏风制作的事,也同时问到了你。”

    “奴婢能不能问一下,是……尚宫局的哪位女官?”

    余西子没好气地道:“就是那个邬司言。”

    岚烟……

    余西子说到此,情绪又落下来,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的。韶光看出她的心情已经很坏,却不像是因为尚宫局来搜查一事,故而也没有再作声,吩咐宫人们先将绣堂里面规整一下。

    ——索性是一应活计都已完毕,暂时没有其他要筹备,否则这样的搜查,少不得又要忙乱。

    一晃过了三日,这期间,尚宫局又查到了尚服局里的司衣房和司饰房,就连一直没有参与的司仗房,都跟着受到了波及。

    尚服局负责宫闱的服用采章之数,上至帝后衣冠、服章、宝藏等,下至宫婢的日常穿戴,都出自尚服局宫婢之手。其下分司衣、司宝、司饰、司仗四房,每个房里的陈列和使用的操持用物,无不是宫廷织造,非常精妙而名贵,就比如司衣房里面的机杼纺车,司宝房中的绣屏和模具,甚至是各种丝绦、缎帛、釉料、器具……甚是讲究,无一不精。又尤其是司宝房和司饰房,很多染料都是异常精贵的,稍微沾染到其他,就废掉了,因此都分别装在不同的小盒内,平素收藏得如珠如宝。

    这下可倒好,到了尚宫局的手里面,那些眼高于顶的宫婢们哪管那么许多,带回去一经验看,几乎是破坏得不能再用,一应物件也是七零八落。

    于是很多宫人都不禁要问,不就是死了一个宫婢,用不用这么兴师动众的!

    尚宫局没事做了么?

    绣堂里,小妗正领着婢子在收拾尚宫局送回来的那些绣架和绣屏,地上堆得乱七八糟的是大小不一的漆画锦盒,都是盛放涂料用的,顺手捡起来一枚,盒盖上的颜色蹭得到处都是,哪里还有一点原来的颜色。

    宫人们一边收拾,不禁心疼得掉下眼泪。

    上了年纪的宫婢,摩挲着支离破碎的模具,喃喃地道:“都毁了,全都毁了,好些可都是老一辈宫人的心血啊……”

    韶光闻言,擦拭盒盖的手停滞了一下;

    她又何尝不心疼,那些器皿好些都是自己一下一下描绘的,以前不在内局,不知道工艺制作的辛苦,再精致的摆件损坏了,也仅是觉得可惜,无法对那种心疼又心酸的情绪做到感同身受。现在却不一样,累月的修习和操持,器物上面的一画一刻,就像是融入了骨血里,仿佛自己一直就是司宝房里一个小小的女官,终日围着宝器、釉料打转,忙碌而辛苦,平静却也踏实。

    “在主子们的眼里,不过都是些再简单不过的物件,冗杂又琐碎,只是用来装点场面而已。只要不耽误日常,碎了几件器具,毁了几套模具,谁会在乎呢。”

    “是啊,皇室之尊,高高在上,怎知道这些对日日操持的我们来说,是何等的性命攸关。”

    老宫婢们一边长吁短叹,一边摇头,多少无奈和悲凉。在这时候踏进门槛的余西子,闻言,眼睛里也闪过一抹酸楚的神色。

    然而正如那些老宫人们所言,司宝房里面发生的事,只要不影响到平素的生活,根本没人会关心。而尚宫局的调查仍旧进行得肆无忌惮,只不过,后来是从带物,换成了提人。

    ——宫正司之前也有将宫婢们带走问话的举措,不过那时只是例行公事。尚宫局却不同,很多宫婢当日被带走,到了晚上还没被放出来,往往都是一去不返,生死不明。

    内局之中顿时人心惶惶,谣言四起;

    以至于不论是不是身在宫闱局,六部的宫人们都纷纷惊慌而害怕起来,终日忧心忡忡,生怕自己是下一个被带走的,然后不明不白地就被……

    这下子,掌首们再也坐不住了。

    二十三这日,司宝房里迎来了言锦心和白璧。

    掌事的女官们此时此刻都不在绣堂里,白璧进了门,瞧见连一个管事的也无,禁不住感觉是不是都出去躲是非了。刚想挖苦两句,就被言锦心拽了一下胳膊,后者咳嗽了两声,白璧悻悻地耸了耸肩,两人便在宫婢的带领下,先过去西厢殿阁那边坐着等余西子回来。

    热茶和糕点一一准备得精致,然而苑落里面清清静静的,总有些凄风苦雨的味道。

    言锦心抿了口热茶,想起自己的地方也是一般光景,情不自禁地就是一叹。这个时候,门扉就外面被推开,有侍婢先行走进门道里,然后两个宫人掀开帷幔等着,片刻,后面那一道窈窕的身影才迈着莲步款款走了进来。倒是好大的排场。

    “让两位掌事久等了。”

    扫了扫落在肩上的花瓣,余西子将披着的烟箩软巾脱下来,交给一侧的宫婢挂上,随后朝着梨花木桌案前的两个人略一颔首,算是问候。

    言锦心和白璧对视了一眼,到底是有些不同了,但具体是什么地方不一样,又说不清楚。

    老练的女官将手里面的茶盏放下,等到余西子落了座,才淡淡地道:“我们过来其实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尚宫局最近对于几房的动作,实在是有些过了。特地来找你商量商量。”

    余西子坐到她们身边,跟着叹息道:“区区的几天,房里面都快被她们给拆了。”

    言锦心点点头,“再这么下去总不是办法。就算是过了换季之期,也不能这么糟蹋人吧。很多东西,往后还得做呢,这下全都给弄坏了,光是修补就费了大功夫。现在又把人给带走了,实在是有些欺人太甚了……”

    “可不是,这东宫的筵席出了事儿,应该去查东宫,跟我们有什么关系!”白璧跟着道。

    未等余西子接茬,言锦心就摇了摇头,冷笑道:“成妃娘娘如今有了身子,就算是借给尚宫局一百个胆子,岂敢打扰到浣春殿去。”

    “不敢动浣春殿,就挑我们这些小鱼小虾下手!”白璧有些激动。

    言锦心又笑了一下,道:“关键是,针对司饰房和司仗房也就算了,可对司宝房居然也是这般。谁不知道余司宝的背后还有一个成妃娘娘,这么做,简直是在扫东宫的颜面。”

    绕来绕去,又从成海棠绕回到了余西子身上。

    余西子看了看面前一唱一和的两人,低下头,并没做声。

    过了须臾,还是白璧绷不起了,忍不住道:“余司宝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任由尚宫局在尚服局里面横行下去?”

    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余西子掀开杯盖,又重新盖了回去,颇有些无奈地道:“我能怎么着?人家可是奉了明光宫的懿旨而来,小小的一个司级,能有什么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