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

    明湖歌台的筵席,一直要持续三场。其实开始的初衷是侧妃成海棠有孕之后,忽而一夜月宫入梦,慎以为是天降吉兆;故此奏闻到明光宫,借来新造的水上歌台和亭阁之地,用作给太子和新晋太子妃观舞的酒宴。

    太子颇是感兴趣,为此还特地跟成海棠下了赌注:若是三场连筵能令他满意,不仅要重赏那献舞之人,更是要重重犒赏为了筵席而紧张筹备的整个宫闱局的宫人。

    前两场的酒宴,都有好些宫里面的侍婢和仆从去明湖岸畔凑热闹,也因此观赏到了红箩让人惊叹的舞姿和那一件巧夺天工的舞衣。因此第三场还未开始,宫里面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均是对即将到来的献艺期待异常。

    韶光回到绣堂时,青梅已经领着宫人在里面等候多时。

    一袭月白缎雪裘镶滚的宫裙女子,很年轻的面容,云髻高绾,露出饱满的额头和白皙的面庞。施了淡淡胭脂,眼底还隐约染着青黛色,显然有些倦怠不堪的样子。

    自从锦瑟晋升为司衣房掌首之后,青梅的品阶也跟着水涨船高,已经跟桃枝平级,成为正六品的典级女官。然而也正因如此,承担了更加繁重的职责——韶光虽然已经不在司衣房,却也知道只为了织就一件雀羽金裘的舞衣,房内上上下下苦熬了怎样的心力。听回报的宫婢提及,锦堂里面整整赶制了五日无夜,司衣房八位女官、近百位宫人、一应侍婢通不曾歇,耗费了大量名贵的蚕丝、银线、珍珠、金粉……废了数十台机杼,最终才得以向浣春殿交差。

    如此殚精竭虑,莫不是为了取悦怀有龙嗣的成妃。不过舞衣那一场,不仅使献舞的红箩备受瞩目,同时也让司衣房在宫闱之中成就了一段新的佳话。三朝之内,偌大的内局六部,恐怕再无此辉煌的战绩。

    韶光将手里的簿册递给一侧的侍婢,就吩咐宫人赶紧沏一壶热茶送到屋苑去。

    绣堂里刚刚新造出一批宝器,怕被蒸腾的烟气熏着而锈蚀,因此没敢燃火炭。即使有厚重的帷帘,也不甚耐寒,里面宫婢们大多穿着厚重的棉裙,操着暖炉做活计。

    韶光走过去,摆手让面前跟自己行礼的宫婢们起身,就对着青梅道:“还是去我那儿坐坐吧,喝杯茶,暖暖身子。”

    青梅拉着她的手站起来,“你这绣堂啊,还真是应景呢,”她捂了捂冻得发红的脸颊,呵出得气都是寒的,却是微笑着道,“外面寒天冻地,想不到里面也是毫不逊色。是不是把火炭铜鼎都搬到了锦堂,自己反倒舍不得用。委实有些冷啊。”

    一贯清淡自持的秉性,目光却是暖的,含着真挚和温润。

    韶光听言,不由也跟着笑起来。她知道青梅指的是前段日子,司宝房为了给司衣房赶制活计的宫人们提供一个更舒适的环境,特别奏请了尚宫局,将储物库里闲置的几座铜鼎送到锦堂的事。

    内侍省里素来多纷争,虚与委蛇,明争暗斗;能像这般彼此善待,守望扶持,却不知是多么难得。为此,尚服局里的最高掌首崔佩也曾对她笑言,之前将她带进内局,原本是想要挑起争端,想不到发展至此,不仅让四房互为平衡,更维持了这样一个融洽的氛围。让她深感欣慰。

    宽敞的廊庑一直通往居住的绣菀。面阔三间的屋苑,道道垂花门,寝阁布置得简单而雅致:莲纹的毡毯铺地,雕镂半敞的琉璃围挡,西侧安置着一把缠枝檀香美人藤椅,东侧则摆着沉香木宝柜、落地绢画座屏风、金錾刻妆奁;一道紫檀镂空月亮门间隔出内外,寝阁里是花梨木嵌珠双倚榻、云纹锦被和香枕。

    垂花门侧,一道杏色的绡纱帘被青碧色的丝线绾起,遮挡着红漆木柱。琉晶垂帘,摇曳出满室的朦胧碎光。

    两人进了寝阁,阁内熏着暖炉。

    侍婢送来上好的茶点,便落了厚重帘幔,挡住外面的严寒。

    “区区几日,你可是清减了不少。活计再多,也要好好保重身体才是。”

    韶光给她倒了杯热茶,素色白瓷茶盏,用金线描画着纹饰,简单却很贵重。彰显出作为司宝房的女官,样样细致,处处非凡,无一不极致的精细。低调而奢华。

    青梅呵了呵热气,就着瓷沿儿抿了一口,“熬到现在,多亏有几处帮衬着。尤其是韶姑娘你,若非姑娘送来记载彩锦拼接方法的古籍,想是没那么容易过关的,”她说罢,仰起脸,有些忧心地道,“可是到目前为止,第一场是司乐房的舞蹈,第二场是司衣房的裙裳,接下来这场却不知要如何……”

    接下来,就轮到了司宝房;

    只要观赏过酒宴的人就会知道,佳人美则美矣,所谓献舞,其实更多凭借的却是两房别出心裁的绝妙手段——已经有那样的珠玉在前,后面若是拿不出新意,光是凭借高超的舞姿,亦或是何等出奇的舞衣,即使再如何乔张做致,恐怕都难以入太子的眼。

    尚服局的人因此都不希望,之前煞费苦心的操持和准备,毁在这最后一场上。崔佩也特地诏命司衣房、司饰房和司仗房三处,通力合作,共同辅佐司宝房做筹备。已经连着好几宿,余西子都未合眼了,思来想去地斟酌办法。

    青梅拉着她的手,认真地道:“若有什么能帮忙,姑娘千万别客气。姑娘知道的,我不太会说话,可我是真心实意想出一份力。尤其是这个时候,绝对不能袖手旁观。”

    韶光抬眸,嫣然一笑,“怎么能说袖手旁观呢。之前拜托的雪缎,我知道,司衣房是在织制雀羽金裘宫裙的时候,特地调拨出宫人赶制的。青梅,你已经帮我很多。”

    何等辛苦,只要托付过去,青梅都从未推拒和言苦。甚至没提及一句。

    她都知道。

    “只是雪缎?没有别的……”青梅很是不解地问。

    成妃摆下的这场酒宴,能不能圆满收尾,现在都压在了司宝房这儿。宫闱局里面翘首观瞧着,多少人等着看笑话,甚至是盼着出错。可刚刚在绣堂里,只看那些做活计的宫人们,似乎并没有之前的司衣房那般忙碌。

    韶光“嗯”了一声,抚着她的手道:“相信我。最后一局,会漂亮收场的。”

    在那样的目光中,青梅忽然就感到了安心,同时更生出豪情,不由道:“我知道,凡事只要姑娘心中有数,便是天塌下来,也不会出差池。现在我虽然品阶不高,但起码管着成百宫婢。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司衣房上下但凭姑娘差遣!”

    宫城里的冬天干燥而寒冷,远近错落的殿阁楼台矗立在凛冽的寒风中,还有那些覆盖在皑皑白雪下的青白大理石殿基和青端石的廊道,都显得一片肃杀和冷寂。而在最冷的时候,宫里面的人往往是穿着最厚的棉裙都耐不住,可谓是滴水成冰。以至于明湖岸畔那些留存下来的珍贵花木,也都再难适应寒意的侵袭,纷纷凋零殆尽。

    几日霜雪过后,天气更加寒了几分。明湖水面开始上冻了,因之前有专门的宫人负责往里面注入温水,一夜之后,湖面只起了一层薄冰。内侍监的宫人划着船,手执长竿,一点点地戳开冰面,再次不断地加大量热水,这样一直不歇,只为保持到最后一场的酒宴。

    于是司乐房的宫婢们都开始抱怨,在这么冷的天里,却要穿戴着轻薄布料献舞。真真是件苦差事。

    至此临近之际,司宝房的宫婢们都在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偌大的绣堂里,无时无刻不是紧张而忙碌,宫婢轮流值夜,夙夜不歇。浣春殿交代的屏风已经制好,足足花了四天的功夫,百余宫人辛苦操持,最终得以在交代的期限的内完工。现在只剩下屏框上的嵌珠,已经按图锯坯过,以面漆糊粘贴,放置在不着阳光的内室阴干,即是大功告成。

    距离第三场酒宴还有两日半,此时,算是提前制备好一应器具。东宫那边每每有宫婢过来询问,余西子都交代给韶光,于是有女史一一回禀,尚且进行得利落而顺利。

    而在司饰房那边,原本为了配合而制作的三套异常华丽的配饰,却均被成海棠驳回。最后还是用简单的银,錾刻手艺,赶工了一套简单素雅的发簪和花钿,反而被满意地接纳。又将图籍送到司宝房来,作为宝器的参照。

    冬日的晨曦,卯时仍如黑夜。

    宫闱局的宫婢们在五更左右就要去局里集合。五更点卯的时候,天还是漆黑一片,宫城依然在熟睡。广巷里静悄悄的,宫婢们掌灯而来,面前宽大的门道,高耸的墩台和雄伟的阙楼……都笼罩在寂寂的夜色中。不论是女官还是普通宫婢,所在的住处都跟绣堂隔着不短的路程,风雪里往返并不是件轻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