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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茂愣下,笑着躬身叉手:“谨遵防御……。”

    “诶,都说了这里没什么防御使!”

    “好、好,那愚兄遵命便是。”史茂只得改口:“三郎请用茶,看我这‘没谷幽香’的味道如何?”

    李丹端起茶碗来呷了口,在舌间回转品尝,缓缓咽下并回味,点头说:

    “入口狂野奔放,口中有花草芬芳,下咽后回甘长久,呼吸间茶香悠悠连绵不绝。

    这茶饮下之后让人精神振奋、身心爽利,确是好茶!

    兄说它叫个‘没谷幽香’?难道只产在后面山谷中?

    哎呀,我刚刚放水一场,不会将它淹了吧?”

    “不会!”史茂摇头:“这茶产在没谷内一处向阳高坡上,拢共就那么十几株,都是百年老树。

    每年产下的茶叶不足五斤,在下只取一斤自用。”

    “兄长很熟悉炒茶之法?”

    那时候炒茶(炒青)已经出现,因工序简单、利民不费迅速传播开,在民间已普遍使用。

    而宫廷、官宦、儒士之家将其视为“粗鄙”,大多拘泥古法蒸、碾,以为片(团饼)茶优雅。

    李丹这一问,其实意在试探史茂的身份背景。

    “为兄性好粗爽,不耐繁复。”史茂嘿嘿笑着回答说:

    “前朝中期以后,散茶日多。

    至本朝,仁宗皇帝曾有诏:令茶农采芽晒进即可,无需造团,有司亦不得以此为由拒收茶贡。

    三郎可知圣意为何?”

    “愿闻。”

    “有人以为仁宗皇帝不喜片团口感,其实那是次要的。

    重点在于先帝不欲因此烦劳茶农、徒增费力,故而一力推行散茶,不效前宋历代奢靡风气。”

    “哦,原来是这样!”李丹扬眉,抚膝感叹:

    “惜哉!佑陵(仁宗皇帝陵号)在位十一年,所行仁政何其多矣。

    若再有十一年仁政,也许天下盛世更胜今日!”

    本朝太祖以宋神宗皇帝后裔称帝,复国号“大宋”。

    世人习惯将靖康为止称“前宋”,靖康后地称“南宋”,本朝称“今宋”。

    同为赵姓,本朝则非常注重与“前宋”、“南宋”的官家们划清界限。

    太祖认为前宋奢靡无度,后宋懦弱不明都是前车之鉴,故临终留下圣谕:后代皇帝应节俭朴素、勿费民力,强军不息、不降不屈。

    目前来看,随后的几代帝王执行得都还算不错。

    “兄可是因散茶今后必定登大雅之堂,故而习学此道?”

    “非也,或者说不是唯一的原因。”史茂从凳子上起身一揖到地。

    李丹忙惊讶地以手相扶:“兄这是为何?”

    “三郎待茂以诚,而茂匿姓名示君实为可鄙者,故拜求原谅。”

    “啊?”李丹沉下心来仔细看史茂:“兄且坐下,慢慢讲来。”

    待回归座位,史茂开口道:

    “在下实不姓史,乃姓吴。

    家父吴江,太宗靖难时以洛阳千户随军,平定后任建州(福建)指挥佥事,仁宗朝兼任福州水师提督。

    因卷入海上走私案,宣宗皇帝初年被革职,家资抄没,全家流放广州。

    今上即位后遇赦免,但我家不愿再回建州,皇上恩旨赐骠骑尉,以我兄长袭爵并任广东贡茶使之职。”

    “哦,所以你对茶有如此了解?”

    吴茂笑笑,接着说:

    “那时我随父兄生活确实无忧无虑,既无心科举,成日里驻足茶场、瓷窑。

    与工匠们相谈甚欢,也学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

    可惜,后来不知怎么,有人说贡茶里有虫,太仆寺追查下来便革了兄长的职……。

    那以后我便离家浪迹天涯,一身无能事,何必妨他人。

    留在家里就是多余的嘴,我思来想去,便到处找寺院混饭吃。

    这不,没想到在这灵岩寺你我有缘,共桌一谈。”说罢唏嘘不已。

    没想到本来好好一个武勋子弟,到了这代人竟只得躲到寺里混饭吃。李丹沉默了。

    吴茂这人,与他接触虽不多,但看得出来他是个博学、多才艺且乐观的人。

    这位仁兄若叫去考科举他未必肯,可如今这个世上不考科举就不能出仕是明摆的,而以他身份、背景,你叫他去做个工匠、商贾,他虽能与这类人亲近,可骨子里又不愿意融入。

    李丹和他慢慢地聊,发现他对于地理、天文、生物、历史这些多有涉猎,眼珠转转便叫毛仔弟取来自己昨晚画的图给他看。

    “这是……?”吴茂一眼认出,却先问:“贤弟如何能画得似在眼前?且,这是什么笔,炭笔么?”

    李丹笑笑从他手中接过纸来,自怀里掏出铅笔来,瞟了眼吴茂叫他别动,然后就着油灯“刷刷”地几笔须臾而成,递过去给他看。

    吴茂看了张大嘴巴半天才说:“这、这,三郎不仅作诗、打仗厉害,居然还会此泰西画技?”

    “咦,你怎知这是泰西画法?”李丹眼睛一亮。

    “我从小住在广州,南边来的泰西人见过不少。其中有人便到处画像,谁叫他画就赏一枚银币。”

    “哦?”李丹有兴趣了,他开始发现这个吴茂才的可用之处。“那你会泰西话么?”他连忙问。

    “你是说拉丁语?我会一点,是和他们的随船的大夫叫……法兰克学的。”

    “法兰克?这是个泰西国之一,应该不是本人名字。”

    “也许,他让我管他叫尤不服,也许这是他名字?”

    “尤不服?”李丹差点笑出声来:“优素福吧?这老兄还是个犹太人。”

    “犹太是什么?”

    “是他们的一个民族,就像我们的苗人、壮人,和汉人习俗上有不同的。”

    “明白了。”吴茂觉得越说自己越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学生了。

    “他教你拉丁语,船离港口时难道没有跟着走么?”李丹追问。

    “唉,他那条船途中遇到海盗,死了一半人。

    后来船主把船卖了,拿这钱给另几位船主,请他们把自己的船员带走。说起来还是个义气之辈呢!”

    李丹刷地起身,马上又坐下了。“这个船长没走?优素福陪他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