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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字大章节)

    夕阳西下,残阳似血。

    大楚南境那座靖南关,终究是被攻破了,南唐人已经站上了那座绵延数十里的雄关,武越登上靖南关之后,看着这城头各处的尸体,心有戚戚。

    把控靖南关的大楚靖南边军,不过数万,可也让他这二十万大军在这关外停留了一日,更是留下了他近乎两倍于守军的南唐士卒的性命。

    只不过最让他意外的是,从攻城到结束,这从未有一个大楚士卒做出过投降举动,无论是这靖南边军,还是那些个州军,每一个人都是慷慨赴死,死得其所。

    甚至主将靖南侯,这位大楚极具权柄的王侯,甚至是一步未退,也是力竭死在了关隘上,只不过最后的结果也不用多说,大楚这支靖南边军覆灭。

    靖南关失守,甚至很快,他们便要北上了。

    站在城头,武越看着远处的大楚河山,讥笑道:“大楚坐拥中原多年,现如今便该易主了。”

    刘去疾站在他身旁,有些担忧的说道:“大将军也看到了,这攻破一座靖南关,便耗费了不知道多少心血,更可怕的是这大楚腹地,还有无数楚人,依着末将来看,这大楚不像那种一击便能击溃的,此番北上,还应该小心行事。”

    武越点点头,这个他自然知晓,因此不必多说,大楚士卒的确是他平生仅见的军伍,他不曾见过那早已经让中原胆寒的草原狼骑,可就是这个大楚靖南边军便算的上是世间一等一的军伍,若不是有多达十万靖南步卒离开南境,这场仗还真不好打,不过现如今,他既然踏上了大楚的国土,那便不用多想了,自然是要一步步走到陵安,让大楚臣服才行。

    武越不多说,很快便下令,明日清晨便继续北上,直往江南!

    ——

    靖南关某处关隘上,躺在死人堆上的柳林奄奄一息,他神志不清,甚至已经睁不开眼睛,可挣扎许久,这个边军校尉还是努力的睁眼看了看这大楚河山,在他视线所及之处,尽是南唐士卒。

    如何不让人悲愤?

    柳林艰难转头看了一眼尸体就在不远处的李笑。

    他倒是很想告诉李笑,你这小子真是没给州军丢脸,可是他真的说不出话了。

    柳林艰难摸到一柄军刀,只是再难提起。

    他生机在急速流失,在再度闭眼前,柳林看着江南方向,在心里说道:“对不起,大楚我们没守住,可你们要答应我们,替我们守住这个大楚。”

    无人回答他。

    可他闭眼前仿佛是听到有人在说。

    “一定。”

    ——

    烽烟再起,这次大楚再度遭遇了当年春秋乱战的处境,除去东越国尚未做出反应,其余两国分别叩关,让大楚应对不暇。

    在陵安,因此战事,疏谏阁新政一事自然停滞,宰辅大人不是武人,似乎这战事一旦开始,他这个文臣领袖便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举世都在看着大楚南北的两处战场,宰辅大人便被选择性的遗忘在陵安,连带着疏谏阁这几日都显得冷清不已。

    今日宰辅大人散朝之后没有记着返回疏谏阁,反倒是留在宫中闲逛,宰辅大人同皇帝陛下的情谊非比寻常,因此宰辅大人不曾出宫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因此在宫中见到宰辅大人身影的太监宫女并不吃惊,宰辅大人来到御书台。

    这里现如今有三位年轻官员,苑文庭、苏妄言、以及新进御书台的邓远仕。原本邓远仕前些天进入御书台的时候,朝野便对这个声名不显的年轻人上了心,毕竟是能入御书台的人物,如何能差了?只不过随着两份战报先后抵达陵安,群臣们都在担心这大楚日后的命运,自然便也就担心不得这现如今的御书台的三位年轻俊彦。

    只不过今日宰辅大人的突然造访,还是让这三个若是大楚不亡,注定前途无量的三个年轻人都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气氛。

    搬了几张椅子,三位年轻人和宰辅大人在御书台的小院里围坐在一张石桌之前,一位大楚宰辅,三位以后的庙堂重臣,就这样对现如今的天下大势缓缓而谈,只不过宰辅大人说得少,听得多,三人之中,苏妄言侃侃而谈,没有办法避讳,苑文庭偶尔掺和两句,而邓远仕则是盯着宰辅大人,不发一言。

    谈到现如今大楚面临的危难局面,苏妄言大笑着说道:“我大楚国泰民安,内有宰辅大人坐镇中枢,外有冠军侯以及十几位王侯得诸多名将,如何亡得?”

    苑文庭轻声说道:“现如今的大楚,的确有些危急,苏兄如此说,倒是有些过分自信了。”

    对此,苏妄言摇头笑道:“身为楚人,理当有这份自信。”

    三人之中,本就是苏妄言最为洒脱,像极了当年那位屈陵先生,而苑文庭则是和宰辅大人自己很像,而邓远仕则是和才故去的院长大人,有八分相像,宰辅大人为何今日到此,为得便是看看这三个年轻人,看看那时候的自己。

    闲聊颇多,宰辅大人才缓缓开口,“大楚危局,一如当年的春秋乱战,只不过当年大楚上下一心,现如今有江南一地不愿同心同德,便实在有些难办,南境已经是沦陷之定局,靖南关虽是天险,但架不住南唐人舍命而来,因此南境沦落,早在之前便可以预料,南唐攻破靖南关之后,往江南来了,江南还有近三万靖南步卒和现如今正飞驰而去的五万靖南步卒,只不过大抵都拦不下多久,江南一过,便是陵安,陵安现如今连御林军都调往了北境,诸位便都该知道此城守不了,如此危局,何是你苏妄言口中的那般简单,北境无法抽调士卒南下,大楚腹地又无相抗之力,如何抗衡南唐?”

    苏妄言沉默不语,苑文庭不想说话,唯独那位新来之人,邓远仕平静道:“宰辅大人明明原本就知道会成此等局面,为何还非要逼江南世家反,为何非要谏言皇帝陛下抽调靖南边军平叛?”

    邓远仕两问,每一问都是诛心之言。

    这是他这些天冥思苦想而得,大楚朝野对于这位宰辅大人的评价无非两种,第一种旧派官员所说,这老家伙就是为了成就自己的一个疯子,而新派官员则是觉得宰辅大人所做,并未有错。可两方无论怎么说,大抵都不会说这宰辅大人会是一个别有居心的臣子,反倒是坚信他是这忠心于大楚的骨鲠忠臣,邓远仕站不在高出去看宰辅大人,可是在低处看,反倒是看出了些不同的景象,你宰辅大人既然是为大楚谋,为何明知道这江南世家要反而无动于衷,明知这抽调靖南边军要出事,却知而为之?邓远仕之前对于严明见严老大人,不过是隐晦提及,可到了宰辅大人在身前,他却是一点都不想藏着掖着了。

    所以今日,故有此问。

    宰辅大人平静发问,“何以见得?”

    邓远仕沉声道:“宰辅大人既然谋划新政不止十年,如何不算到之后这道新政发出之后,世家大族们的反应,既然知晓,如何不会有所准备,难不成十年之中,宰辅大人便是对此都没有一点准备?若是说宰辅大人没有看到这一层,邓远仕是如何都不信的,宰辅大人一国之巨材,如何看不到此?既然能看,又不做,自然是故意为之,若说是故意让世家大族造反,以此镇压,那说的过去,不过是想把世家大族的最后一口气都掐灭了,可明知抽调靖南边军会有风险,宰辅大人还是为之,说实在的,我也能理解,无非是担负些风险尽快处理掉江南世家大族而已,可为何那位天军侯会出现在江南,禁足陵安十年都相安无事,为何世家大族一反,那位天军侯便出现了江南,这一点不是宰辅大人安排,若真不是,邓远仕想不到其他原因了,还望宰辅大人解惑。”

    宰辅大人摇摇头,不准备说下去。

    反倒是苏妄言站起身,冷笑道:“满朝文臣,皆是心有所想,真有一心一意为大楚谋之人?”

    苑文庭叹了口气,说到这里,实在无甚可说了。

    身为大楚宰辅的高深忽然笑道:“你们三人,会是大楚的好臣子,但你们可知老夫谋划了一件事不下二十年,最后却输给一个死人的感受是如何吗?”

    宰辅大人笑着摇头,“老夫入朝时便想着要做那等古往今来第一人的绝世名臣,可前有神龙年间诸多名臣在前,后有你们这些年轻人在后,这件事简单不了,所以老夫谋划新政,为强国富民,让大楚一天比一天更强盛,可最后想了想,这样的功绩,不太像是能成那种绝世名臣,所以在这之外,老夫便又谋划了一件事,你们可能不太知晓,老夫与书院的那院长大人,以及前些年在陵安出够了风头了屈陵三人是一人门下,这两人一位是天下读书人的领袖,一人是大楚最聪明的读书人,只不过,现在这两人都死了,老夫的这局棋,明明都下到这里了,屈陵却偏偏后悔了,让收官之时变得不同以往,屈陵跳出棋局,院长师兄以死表白心迹,可我高深,怎能是那种蠢人,早在之前我就知晓小师弟后悔了,之所以不做其他应对,不过是老夫也后悔了。”

    宰辅大人忽然转换话题,轻声道:“苑文庭,你去江南苑家,老夫和苑老大人重开了一盘棋,你是收官子,现在可以落下了,现如今无需多问,到了苑家,自然知晓为何。”

    苑文庭深深看了宰辅大人几眼,最后还是点点头,转身离去。

    无需多问。

    场间便只剩下苏妄言和邓远仕。

    看着苏妄言,宰辅大人笑道:“你以后和苑文庭,注定是官场上的对头,谁能坐上宰辅之位,不好说,但老夫希望是你,毕竟这大楚有了高深坐在宰辅之位上近二十年,现如今再一个苑文庭,不讨喜,不如是你苏妄言。只不过现如今,你小子得回去看看才行。”

    苏妄言扯了扯嘴角,笑着离去。

    还剩邓远仕。

    宰辅大人笑着说道:“他们两位可以一争宰辅,你就只能在六部尚书和三省之中走上一遭了。”

    邓远仕点点头,“够了。”

    宰辅大人笑着示意,轻声道:“说句心底话,老夫从不敢忘自己楚人身份。”

    邓远仕笑着说了第二个够了。

    然后他起身离去。

    小院三个年轻人走完。

    半响之后,才有一个中年男人到此。

    正是神情憔悴的皇帝陛下。

    宰辅大人笑着开口,“最后一次了,就不起身迎了。”

    皇帝陛下坐在他身旁,平静问道:“老家伙,你谋划了这么多,只是想做那种古往今来的第一名臣?”

    宰辅大人笑道:“要成为名臣,为大汉倾覆大楚,能成,可要成为这种古往今来第一名臣,这样还不够啊。”

    皇帝陛下扯了扯嘴角,无奈道:“真算不准你们这些读书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宰辅大人平静道:“能想什么,有事,弟子服其劳。既然我那位老师想着要倾覆大楚,复大汉,那我便给他谋,只不过谋到后来,小师弟都后悔了,这件事注定就成不了,小师弟狂且狂,但真若是不想做一件事,自然无人能逼他,实际上他把如晦小子送到陵安的时候我便知晓了,师兄弟三人,还是我最懂他。老师的复国,所靠的不过是人心,可他算来算去,师兄弟三个却是一个都没算准,院长师兄不愿意做有违读书人的事,小师弟不愿意做有违本心的事,而我,其实最怕小师弟看不起我。所以打的那个赌,其实谁都没赢,我选择站在他身侧,只不过这家伙死得早,以后的功名,注定是我这个师兄独占了。”

    皇帝陛下叹了口气,他不太理解这些读书人的想法,只是问道:“接下来如何做?”

    宰辅大人笑着说道:“接下来,陛下只需颁一道旨意,别管朝野如何说了,恢复白难的爵位,让他领着江南州军和那些世家叛军去将那个叫南唐的地方踏平,这位天军侯,可是和冠军侯一起布了局棋,要是没有他们,我这千古名臣,也做不得。我和苑老大人有过约定,新政可继续,只是对于世家大族们,没必要赶尽杀绝了,到时候再安抚安抚,皆大欢喜。至于北境,只需要撑得南境战事落幕,便可回身北上,冠军侯坐镇边军,加上有这附近州军驰援,应当不难。对了,征东边军可放心调往东越,东越既然第一时间没有发兵,自然也就是没有南侵之心,看来这些家伙还是想着大楚对他们的好的,不枉大楚为他们守国门这些年。”

    皇帝陛下眼中神采奕奕。

    一扫疲态。

    宰辅大人站起身,“还有一件事,我要南下去看看了,陛下一个人坐镇陵安即可,我还没告诉小师弟这件事,不妥。”

    皇帝陛下笑着点头,“我派人护送你这老家伙南下。”

    宰辅大人点点头,不置可否,“陛下记得让史官将我的功绩写下来,添油加醋些无妨的,不然后人总是拿我和谁谁谁比,那这千古第一名臣的名头坐不住了。”

    皇帝陛下有些无语,最后还是应承下来。

    最后看着宰辅大人缓缓离去。

    ——

    宰辅大人离京之前,先到了书院,去了藏书阁二楼,翻看了几本书,对着空荡荡的藏书阁笑道:“师兄,你当真以为我高深会是那种你最不耻的读书人?”

    哪里会有人回答?

    故人已故,只留余音。

    宰辅大人来到那方小院,看着那颗遭受了无妄之灾被人折断树的夹竹桃。

    宰辅大人没有去扶起这颗树,只是在在尚未离土的那截树身上看到了一枝新芽。

    算是别开生面。

    宰辅大人平静道:“所以你早知道如此。”

    “其实算无遗策又怎么样,也是不能确定到底能不能成,北境和南境,两处战场,胜负都悬,人心二字,可不是那么难么。”

    的确,这个世间,最难算的就是人心了。

    也是对着空荡荡的小院开口。

    宰辅大人大笑着离开。

    ……

    ……

    灵运元年初夏,宰辅离京。

    ——

    就在宰辅大人离开陵安之后,观星台有个中年书生虽说是一身官袍,但仍旧是书卷气浓重,他站在观星台顶端,看着那根象征着大楚气运的柱子从原来的濒临破碎,重新绽放出些新的气运。

    宋玉泪流满面,看着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气运柱子里的光华,低声道:“先生走好。”

    与此同时,有个老人,在江南,缓缓闭眼,死后化为光华,都尽数没入大楚。

    他生而为大楚,死也为大楚。

    ——

    南唐大军已经攻破大楚南境,正在一步步北上,大楚已经风雨飘摇,山河不保。

    南境这边,还没有发出征兵令,大楚北境那边的征兵令是让百姓往北境去,这南境,反倒是没有发。

    其实也只有两种情况下大楚不用发出征兵令,头一种便是之前十数年,镇北和靖南两大边军几乎无敌于世的时候,而第二种便是今日大楚这风雨飘摇的时候。

    南唐军队攻破大楚南境之后正一步步向大楚都城陵安来的消息早在一个个普通百姓的嘴里传遍了整个江南。

    江南无人恐慌。

    甚至起兵造反的江南世家都不曾有过妄动,一来是白难摆出了不想乘虚而入的态势,二来便是那些靖南步卒坚守不出,也让这些江南叛军没有办法。

    无数男人拿起所有能够带着杀人的兵器出了门,对,是杀人,他们要去杀南唐人。

    其中有无数退役的下来的士卒,有的瘸了腿,有的伤了手,但更多的则是年纪大了一些,身体上没任何伤残。

    甚至就算是有伤残,也没有关系。

    ——

    杏花镇,那个江南小镇里似乎是太过偏僻,难得能在这场战乱中有着难得的太平,也或许是因为太过偏僻,有些消息甚至还没传到这个小地方。

    当然,有可能有人知道了,只是没有表示而已。

    小镇名字叫杏花镇,名字的由来也是极为简单,只是因为这座小镇家家户户都喜欢在自家院子里种上几枝杏花,然后等到之后给这座小镇取名的时候,官府来人提出了许多个名字,可最后这里的百姓真是认定了杏花镇这个名字。

    甚至还有一位从这个小镇子里走出的读书人还写过一首诗,其中一句,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一直广为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