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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者,与道者不同。

    闻道人,朝闻夕死,即所求既得。

    或可概为三类,有求超凡脱俗,羽化升仙者,也有安守天命,除魔卫道,匡扶世事者,还有两者皆不求,却视传道为己任,说的好是远传无为授业解惑,说的不好便是自认无可前进,或能教育出一代道者大能,青史留名也未可知。

    而武者大抵只有两类,一类追求武道巅峰,一类则是向往那快意的江湖,情仇皆是如此。

    曾经年少向往,总是不经意间或偶然火必然的与现实相悖,他向往策马扬鞭,揽邀明月清风肆意快活;又向往除恶务尽,愿同好友纵情高歌扬名天下;也曾幼稚的希望北海南漠,各怀牵挂丹心侠骨遁世逍遥。

    而现实却是,他策马,独自带着伤怀幽居他乡,肆意,却不快活;他除恶,挚友相陪身旁却落得生离死别,恶未尽,歌骤停;他牵挂,身入残腐魂不由己形似恶鬼,遁世,不曾逍遥。

    中阴界其实是个很美好的地方,坚固的壁垒隔绝了所有可能的大举侵袭,又没了曾经暴虐的君王压榨,君臣和睦休养生息,王宫每日都能传来喧闹嬉笑之声。

    幽魂不比常人,进入中阴界徘徊数十天后便会无意识的进入那神秘的轮回通道,若无人帮他唤回意识,那他和普通魂魄也没什么两样,规规矩矩排队,平平静静上路,然后乖乖地等待下一世的来临,中阴界的魂狩是不常唤醒人的,除非那是非常重要缺一不可的存在,但一留衣显然不在那个序列之中。

    他本该是个无主的幽魂,却有幸被旧地唤醒了半分意识,本该是有人能唤醒他的,但那些与他交好的人都在那场中阴界与佛乡的战争中死的死,重伤的重伤,失踪的失踪,一时间竟无人能管得了他。

    意识苏醒不过几日,他断断续续的听到耳边有人在低诉,那声音熟悉的让人着恼——他本想顺应天意就此转生的,却架不住那人隐忍痛苦的低诉,告诉他无声之岸后的一切,逼迫着他去担忧去挣扎,煞费心机想方设法的欲回苦境。

    那段时间中阴界的魂狩已经察觉了他这条转生之路上的漏网之鱼,尽忠职守的担忧他是否心怀鬼胎祸乱世间,不知是中阴界的工作太简单还是异数太少,那人独独追捕了他一个多月。

    你追我赶之间,斗智斗勇暂不细说,按话本子上来说这种情况不是应该不打不相识从此对上眼把酒言欢互助互爱吗——他曾把犁泥地狱里的埋了多年的佳酿拿出来贿赂共享,他也收下了。

    但不知为何那人追杀的更狠厉了,跟遇上杀父仇人似的。

    最后一留衣却在被追到结界壁垒时绝处逢生了,所谓逼上梁山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他拼尽全力一边抵挡那人的咒术一边用身体去撞壁垒,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显灵,在头破血流的最后一刻居然出现了个熟人帮他拍了一条裂缝。

    但老天似乎永远只愿意在一个时间显灵一次,他没料到那裂缝了有着特殊的风刃,于人无害,对灵魂却有着特殊的杀伤力,它们像是一群饿狼,围在他周围趁其不备便在那虚弱的魂体上划上长长一条口子,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不放。

    但没办法,他要回去啊,要回去帮那两个兄弟,这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一件事,为了这件事他几乎已经成了中阴界的重犯了。

    他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但肯定不止一个月,因为在他终于跌跌撞撞冲出结界回到苦境时,叫唤渊薮下的青草都长了一人高。

    没有寄托的灵魂会逐渐消散,为了不让自己魂飞魄散不得善终,他决定借自己的尸身还个魂儿——叫唤渊薮草木凋零,坟墓周围还有阵法结界的,原想不过两个月,那应该还不至于尸体就变成了枯骨了吧?

    但当他附身爬出来后却被自己骇了一跳,稍一动身便是内脏器官还有烂肉啪啪的往下掉,还有那个令人呕吐的腐尸味让他差点昏厥当场,战战兢兢的拉开那件百年不烂的衣服一瞧,其下竟是一副恐怖到比之恶鬼犹且不如的身体。

    随后他又忍着恶心欲吐收拾自己,尽管他知道自己已经吐不出来什么。

    他本想放弃这身腐肉去附个刚死的大猫狐狸什么的,也比现在这副鬼样子好,但一想起还要打听挚友的消息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后来又想附个刚死的人,又怕把他们亲人给吓着,最终还是到他们居住的后山上拿了厚重的黑布,好歹包出了个人样,幸好那张脸还保存的不错,没有缺个鼻子少个眼睛啥的……

    后来他到山下去打听,但走了几个山头没看到一个武林中人,好似都藏起来一样,问了平民又得了些缺三少五的信息,一团乱麻也没个头绪,好不容易问到了战云界的相关信息却被那人不小心发现身上的特殊,给人惊恐的拿了扫把锄头赶了出去,听说后来那村子还请了法师做法驱邪。

    但他当时实在没那心情关心这些,那些零碎的消息总算是挑挑拣拣倒还有些有用的信息,比如战云界崩溃了,比如玉阳江上的画航不见了,又比如魔佛合体武林大清洗了……

    两三个消息,三两个噩耗,他几近绝望的重新躺回了坟墓,呆呆的看了三天天空,将墓碑仍的老远,随后又爬了出来,四处游魂一样逛了一天,又在毫无人气的七修驻地坐了一天,最后终于在那片祭台上崩溃的痛哭失声,没有一滴眼泪,仅仅是哀嚎。

    枯等,他想,万一他们还会回来呢?回来一个也好,自己在这里等着,或许就会有那么一两个还活着,他在中阴界又没看见他们的魂魄,总不至于魂飞破散了吧?

    他又记起自己在结界壁垒里呆了不知道多久,怕是错过了,所以他从叫唤渊薮跳了下去,但结果仅是将腿摔断,神魂分离不了……

    也是,已经死了的人,要如何再死一趟呢?他只好拿树枝把半是骨头的腿绑好,感觉不到痛的好处大抵在此了。

    他现在连“死”都做不到了,除了等待……

    生不如死,不过如此。

    但这些,他不能说。

    他说自己简简单单躲避,轻轻巧巧找人帮忙,然后运气好好的偷渡成功,最后在这里静静呆了一个多月,等待他们归来。

    但是……

    他几近悲惨的从地狱爬回来,看到平安无事的他们本该是开心的,但听到那四人的一片和乐却让他觉得有些苦涩,自己好像有些多余,出现的也好像不那么合时宜,意琦行和绮罗生居然在防备自己……

    月上梢头,山下偶有夜蛙忽啼,时不时还有扑凌凌飞鸟腾过的声音,地面上的酒渍映出了空中缓缓上升的银月,一留衣将这里收拾的十分干净,尸体的味道已经完全被牡丹花香还有酒香掩盖,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刻意将距离拉远了。

    绮罗生看着这不长不短的距离突然觉得有些沮丧,这就是他们的“最近”了。

    “绮罗生。”

    绮罗生抬眼看去,那人坐在山巅望月的姿势仍是没变,绮罗生有些不确定的问,“你在叫我吗?”

    一留衣好笑的撑着侧脸,问他:“一段时间没见怎么你都迟钝这么多?”

    “昔年移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其实我到现在都有些不敢相信,我还能再看见你,当初在无生之岸,我甚至都不敢看你的最后一面,现在你活着回来了,我又在你面前晃神,真是……”说道这里,绮罗生的眼中突然染上了一层淡薄的低落,让眸中的紫色晕了一层墨色。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一留衣冲他摆摆手,眼睛缓缓闭上轻描淡写道,“这可是让人欢喜的重逢,你那么沉重做什么?我看前面那句‘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才是现下正经该念的。”

    绮罗生摇摇手中的酒坛子,仰头狠狠灌了一口,也不理会是不是会洒落在领口胸膛,将酒坛子一扔,放松的往身后一躺,正对着天上一颗豆大的星星,“你倒是想的开。”

    想得开吗?一留衣睁开了眼睛,也学着绮罗生的样子将手压在脑后躺下,偷偷扯着嘴角,还是那么僵硬。

    “我活着,你们活着,叫唤渊薮也还在,有什么想不开的?”

    “是啊,”绮罗生转过头去看他,见那人躺在那里毫无生气又不忍心的转了回来,想了想道,“你的身体,待这件事情结束之后我和最光阴去帮你找一个完整的身体吧,就算……就算不能如常人一般,但好歹你不用再避着生人。”

    “好啊,”一留衣爽朗的,如果不是表情还是那么僵硬的话,那口气可以称的上是愉快了,“记得要帅点,不能太矮,也不能细皮嫩肉的跟个小娘们似的,手上有茧打架才顺手,但也不能太凶神恶煞,头上不要长角,不然我的月冠帽就戴不了了。”

    绮罗生被他的说辞逗笑了,“你说这样的人其实也不难找,况且我找长角的干吗?拱白菜?”

    “你当我是猪啊?”一留衣转过头,虽然他知道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身魂合一分离不了,但总不妨他期待一下吧,“寻常武夫我可不要啊,功体太差根基不够,一掌就给打散了。”

    绮罗生嘴角微扬,“哪里是寻常武夫,他功体卓绝,容貌俊美,身形挺拔,刀枪剑戟都使得,更有一身卓绝的轻功,正是公子无双,瞻彼淇奥之姿,双刀过处……呃,唯一敌手,现今背景更是神秘了得,可说是世上绝佳宝体,这般人物,可使得?”

    旨意太过明显,一留衣忍不住吐槽:“……你说这话不会脸红吗?”

    “实话而已,有何脸红之处?”

    “哎哎好吧服了你了,”熟悉的对话,绮罗生的防备似乎卸下了不少,一留衣突然觉得心里松了许多,“你没变,这样最好。不过你那个唯一的敌手说的就是最光阴吧?你跟他的关系不寻常。”

    “……是。”绮罗生一叹,一留衣想来眼光精明,更何况有些事情他也未曾想过隐瞒,“他现在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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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人,两世交集,我不会让人伤害他……抱歉。”

    “跟我说什么抱歉,”一留衣伸了个懒腰从地上坐起,“你怕我会伤害他吗?因为我们身上相似的气息?还是因为无声之岸的阴错阳差?”

    “你果然察觉到了,”绮罗生翻身坐起,看着银月当空,一袭白衣看着像谪仙一样脱俗,却又少了几分谪仙的洒脱,“但你说的不完全正确,你不是这么视仇的人,我知道这不公平,但是……我希望你不要让他知道有关于‘灵魂’的事,可以吗?”

    “哈,”一留衣轻笑,太过平静的语气让绮罗生侧目,却观不出那人的丝毫表情,“我说你啊,是紧张过度了吧?啧啧啧,好不容易我有个妹夫,怎么会让你为难呢?你说是吧?”

    绮罗生被“妹夫”这两个字给震慑了,脸色刹那串红,慌乱的避开了一留衣的目光,“咳,你想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哪个意思?”一留衣兴趣满满的继续追问。

    “总之,时间不早了,这几日正是大战筹备之时,我恐怕得过两日再来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