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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靖王余党的发落,天熙三年这场轰轰烈烈的谋逆终于落下帷幕。

    陛下圣人仁心,还是应承那句高高拿起,轻轻落下的老话,六把千钧重的黄铜大锁,五百余人的龙羽卫骑兵,把王府上下百余口人守得严严实实,幼子茫然无措的眼睛往外看,也只能窥得院内四四方方的蓝天。

    神武大将军董泽手握二十万精兵驻守山西,接到诏令后就快马加鞭往京城赶,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天气愈加寒冷,将军身穿明光软甲目光冷峻,京城之事他居然毫不知情,消息被扣下,一直到靖王自尽时他才知晓朝中出了这样的大事,还未等自己修书请罪,就接到了陛下令自己回京的命令。

    从此处至北京,最快的马也要十日,董泽在前纵马奔驰,一粒飞溅起来的石子不偏不倚地打中他的额头,流下一道蜿蜒的血迹。

    他眼角一跳,若无其事地将其擦去,路途遥远,董泽心中一直隐隐不安,可能是由于突遭此变,可能由于跟随他多年的战马前夜莫名暴毙,也可能是由于诏令中的那个名字。

    樊由。

    严格来说,樊由也算是他派别的人,曾经自己对于这位颇晓文墨的年轻人还很是看重,但相处久了就咂摸出不对味儿来,虽说军人手腕刚硬,但到底血肉之躯,董泽发觉,这个年轻人似乎从不会疲累和疼痛,每日里都是神采硕硕。

    尤其是杀人的时候。

    刀剑无眼,但军中默认不屠戮老弱妇孺,以强凌弱也常为大丈夫不齿,可这个樊由仿佛格外喜欢虐杀弱小,大概也是觉得这种行为不那么光明正大,因而总是在私下行此等残忍之事。

    报告刚到的时候,董泽是不信的,这个年轻人武艺高强深思缜密,待人接物也极有分寸,明眼人都能看出将来是要担当大任。

    但董泽也留了心思,一日与敌人的小型冲突后,他特意绕到后方粮草处,高高的谷堆后面是几间已经没人住的小屋,从窗户往里面看去,那英俊的年青人正用牙齿咬着一把匕首,慢慢地划着面前那个战俘的脸。

    血肉糜烂,惨不忍睹。

    饶是见惯了死人的董泽也心中一惊,他觉得樊由仿佛在享用什么盛宴一般,极为缓慢,陶醉地去凌虐对方,眼眸中的一丝血红惊心动魄。

    莫不是有什么身世隐情,深仇大恨?董泽也查阅了樊由的资料,却一无所获,只是最普通的一个武将出身罢了,在朝中也没甚么亲眷,久居内陆,家世清清白白。

    自此之后他就逐渐疏远了樊由,终于找了借口把他提到别的部队,那人也乖觉,并不纠缠地干脆离开,此后听说混得如鱼得水,平步青云,甚至还得到了皇帝的青睐。

    也是,这样一个有能力的年轻人,怎么看都是前途无量的。

    董泽忘不了那日樊由鬼魅般的眼睛,他自嘲不已,这下是真有能力,合着人家跑到北狄去掀起风浪了,真不如当初找个由头把他杀了,也不会有此等事端。

    从山西到京城,一路路途倒是平坦,到了夜里董泽下令就地驻扎,然后和着亲兵一起下来活动酸痛的双腿,解下腰间的酒葫芦,仰脖就灌了一嗓子的辛辣。

    “将军别烧着胃,”那亲兵心疼地递来一碗清水,“真不去城里住下?这夜深露重,天又冷得不行”

    董泽还没从烈酒中缓过来,呲牙咧嘴地捏着自己的筋骨:“去城里太折腾,也吵着百姓,将就几日就好了。”

    “但此处离白石城不远,”他慢慢地喝着清水吩咐道,“你们一队人去城里看看,买点什么瓜果来,给兄弟们解解渴。”

    那亲兵得了令,骑上马带队往城里去了。

    此次回京,樊由不过带了五百人马,全是精锐彪悍的亲兵,跟着他立下赫赫功劳,而神武将军治兵有方,从来都是尽量不扰民不折腾,在百姓间口碑也是极好的。

    将士们干脆利落地就地驻扎起军营,开始生火做饭,身上的酸痛感逐渐衰退,天色暗了,董泽一屁股坐在篝火前,伸出两只粗粝关节肿大的手烤火,随意和旁人说话。

    没多久,董泽听到一阵欢呼声,不用转头就知道那支小队就回来了,每匹马都托了满满大袋子的香瓜,亲兵笑嘻嘻地挑了个大的,用刀劈开托到将军面前,剩下的也都被将士们分了,场地霎时间热闹起来。

    白石城依着两条河水,物产丰盈,这香瓜通体碧绿,脆生生的瓜瓤洁白晶莹,董泽张嘴咬了一口,汁水顺着下巴直淌。

    “还是不如当年甘肃的瓜,”他几口下去就把瓜吃去大半,“当初老子在甘肃吃了三年的沙子,但那瓜是真甜!甜得得用井水泡了才能吃下去,那里面的都不是果肉,是蜜,羊吃了都上火窜稀!”

    一时间,众人都哄笑起来。

    有人打趣道:“啥时候跟着大帅也去见识见识,咱还没吃过那样甜的东西呢!”

    话音刚落,那人就知道说错了话,脸色一变。

    甘肃,已经不是大齐的疆界了。

    先帝壮时拼死拼活展开的宏图,在末期被逐渐蚕食殆尽,任凭董泽在那餐风饮露,到最后也只带了半条命回来,一点土地都没保住。

    “你说的没错,”董泽呵呵一笑,除了训练时他严苛得像吃人阎罗,私下里倒很平易近人,“将来总有有一天咱收复失地,把甘肃的瓜吃上个三天三夜!”

    众人默然片刻,瞬间又欢呼起来。

    等喧闹声下去后,才听得远处有人拍掌大笑:

    “不知到时候,董将军可否分老朽一口瓜吃?”

    将士们都脸色一变,没人注意到后方何时出现的人在此偷听,几个亲兵迅速围住董泽,抽出寒光闪闪的刀高喊道:“何人在此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