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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平十二年三月十八日。

    钟太尉依旧闭门不出,宣王傅展的耐心到达了一个极限。

    宣王傅展只觉得头上悬了一把利刃,而是否断掉悬着利刃的绳索,这个选择权在别人手里。

    他实在忍不下去了,“我现在就去京兆府,要他们放了王子诚,反正是钟太尉自己送到廷尉司的证据,我倒是要看看钟太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周宴赶紧把傅展拦下来,“兄长,不可。”

    “君子作福,小人作威。作福福至,作威祸随。予安,世间善恶有别,邪不压正。我们立得正,便无需忌惮作威之人。”傅展直视前方,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周宴无法去拆解傅展这番大道理,只能重复了一遍,“兄长,不要冲动。”

    也许是这句话说得太单薄,总之根本劝不动傅展,他道,“予安,我们不就是忌惮钟琪和韩礼的兵权吗?可是无论我们如何做,他们是否起兵谋反,在于他们心中的反意,不在于我们的作为,不是吗?何况,我们已经答应了乔曦禾,保下王凝的。”

    “兄长,曦禾不是这个意思,曦禾的意思是,待王凝定罪之后,兄长用自己的身份保下他的性命。”

    周宴无奈,乔曦禾她真的不是傅展说的那个意思。

    如今形势,周宴也无法跟傅展完全讲清楚为什么不能以火上浇油的方式,去逼问对方的意思。

    因为原因仅仅只是要给整个局面留点余地。

    周宴也知道对傅展说要给事情留点余地,他是不会听的。

    这点虚无的余地盖不过傅展内心的黑白之道。

    周宴依旧没有说动傅展,傅展起身欲走。

    周宴见傅展如此,直接跪到他面前,“臣周宴,恳请殿下三思。”

    以弟弟的身份劝不动兄长,周宴只能以臣礼谏言。

    这是周宴第一次对傅展自称“臣”。

    之前他表达歉意也好,劝告也好,最多以名自称。

    傅展见他如此,赶紧伸手要拉他起来,“予安,这是在做什么?你我之间何须如此?”

    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一个声音,“阿宴,不要劝他,让他去。”

    这个声音是带着怒气的,明显的正话反说。

    傅展看清来人,立刻行礼,“儿臣拜见父皇。”

    皇帝任由傅展跪着,也不让他起来,只问,“把邵言从北境调回来的诏令,是你们两谁的主意?”

    还未等到傅展开口,周宴便抢先答道,“回陛下,那封诏令,是宴亲手拟的。”

    皇帝伸手将周宴扶起来,一般而言,皇帝为显对臣子的重视,也会虚扶一把,但一般并不会这样实打实地将人扶起来。

    周宴只得起身,但他继续道,“陛下,让邵言按兵不动的暗诏,也是宴拟的。”

    “阿宴你不用替他担着,朕知道你干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周宴不是在替傅展担着。

    小时候周宴犯错,傅展会尽力去维护周宴。

    但周宴如今的举动跟小时候的维护不同,某种意义上来讲,周宴是皇帝留给傅展的辅臣。

    给邵言发诏令这件事,明明周宴认为不妥,却没有尽到劝谏的责任。

    他是心虚的。

    但是皇帝显然对周宴还没有如此高的要求,他只对跪在地下的傅展道,“朕之前以为你有些许偏执,倒也还稳妥。现在朕都不敢想象,如果不是阿宴在你身边,你能干出些什么事情来。”

    傅展还是坚持己见,“父皇,是儿臣认为,有一道诏令震慑住钟琪和韩礼也是好的。”

    周宴识趣地告退,这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事情,周宴劝不动傅展办事情要留下转圜的余地,他也只能希望也许皇帝能说得通。

    皇帝见周宴告退,便让他下去了,随后问傅展,“朕问你,钟琪和韩礼有异动的消息传来吗?”

    “回父皇,没有。”傅展只能如此答道。

    “那你发这两道诏书意在何为?意在告诉钟琪和韩礼,朕觉得他们会反?”

    傅展跪在地上,他答不出来。

    皇帝的言语中透露着无奈,“那道明诏,朕已经派人截下来了。至于那道暗诏,你们自己处理。”

    傅展也只能回答,“是。”

    “起来吧,”皇帝轻声叹道,“朕无法罚你,你从始至终,你就没认为自己错了。”

    责罚一个不认为自己有错处的孩子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傅展起身,父子二人相对而坐,皇帝问了傅展一个问题,“你觉得钟和怎么样?”

    皇帝说的是钟太尉,傅展说出自己心中所想,“此人能力卓绝,但擅用权术,背后世家的关系盘根错节,儿臣认为,不算良善之辈,只能算可用之人。”

    皇帝扶着额头闭目休息了一会,只道,“阿展,朕跟你讲过,钟和是个纯良之人。”

    皇帝是不止一次这样讲过,但傅展并不这样认为,“父皇,儿臣以为,人在诡道之间,玩弄权术久了,都是会变的。”

    皇帝顿了一会,缓缓说道,“那些终究只是术而已。”

    这句话说得很柔和,但傅展并没有理清其中的意思。

    皇帝只能直接解释,钟和此次摆下的局其实是个阳谋。

    阳谋甚至不用太过高明,阳谋之所以称为阳谋,在于彼此的心照不宣。

    钟和摆下这个局,只是想要换掉乔平,稳定世家被换掉征辟名册的情绪,给他身后的世家一个交代而已。

    大型征辟三年一次,换掉尚书令不过是缓兵之计,就算尚书令换成世家的人,谁又知道三年以后是个什么光景。

    甚至以钟和的秉性,他不会真的为难乔平。

    这步棋下得极温和,并不是傅展想象的那样剑拔弩张。

    傅展似乎并没有接受这个说法。

    皇帝也没法去跟他解释,现在忐忑不安的应该是皇帝自己。

    因为皇帝在如此温和的局面之下,反过来摆了钟和一道。

    哪怕那不是皇帝的本意。

    皇帝似乎在对傅展讲话,但语气上更像是自言自语,“朕给他修了三封信了,他终于肯来见朕。”

    此言令傅展震惊,他不可置信地问,“父皇说的是钟太尉吗?”

    皇帝轻轻点头,“他求见的折子是半个时辰前递上来的,你随我同去见他吧,也许能让你明白一些事情,不过不要让他看见你。”皇帝思索了一会,“他应该不愿意见到你。”

    雨连下了这么多天,终于在这天午后停下。外头的日光正好,好得恍若隔世。

    钟和从殿外缓缓走进来。逆着光,傅展在偏门之后看着他,他由一个影子慢慢变成一个具象的人。他刚要行礼,皇帝便道免礼赐坐。

    正殿很大,傅展离皇帝与钟和都很远,只能听清他们的声音,看不太清他们的表情。

    钟和似乎并没有听见皇帝说了什么,依旧行了一个大礼,只道,“臣,今日特来向陛下请罪。”

    “子昭快请坐,不要说笑。”

    傅展听得皇帝说出这样一句话,子昭应该是钟和的表字,皇帝称呼臣子,用“卿”已经是客气,称呼表字便是几乎是敬重了。

    谁知道钟和不为所动,“陛下,构陷同僚乃是重罪,罪证臣已经送到廷尉司,既然证据确凿,请陛下治臣死罪。这些信件还有很多,臣可以让它可以出现在廷尉司,就可以让它出现在任何地方。”

    钟和这话说得决绝,但语气极端地温和,温和到如果忽略内容,傅展会以为他真的在恳切地请求。

    傅展突然想起宁子卿那句“难不成他真的要廷尉司治他的罪吗”,那只是宁子卿猜无可猜的情况下,反说出来的一个极端荒谬的可能。

    傅展没有想到,竟会在他面前成了真。

    皇帝也有些许慌乱,他只能理解成这是钟和的置气,毕竟被摆了一道,有些气性是正常的。

    但是皇帝已经修书解释过那些书信不过是担心世家造势舆情四起,万一到了乔平之罪不受控制的地步,可以拿出来保乔平的性命而已。

    皇帝也解释了他并没有想到覃廷尉会直接在廷尉司的大门之外,态度强硬地抗旨。

    更没有想到乔平的女儿能把信送到钟和的手上。

    这些事情皇帝都解释得很清楚,他便也没想到钟和还是不可接受。

    傅展听到皇帝语气都有些慌张,甚至有点口不择言。

    皇帝道,“子昭,朕承认是朕做得过为了,你不要这样。”

    傅展突然明白过来钟和在做什么,他手上有不止有中央禁军的军权,还有钟琪和韩礼这样的嫡系,如果真将他治罪,必有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