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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现在明白了我为何愿收你为徒?”莫不痴又问,神情仍是淡淡的。

    “师父是想让弟子迷途知返,改过自新?”星子思及自己对莫不痴收徒用心的种种无端猜测,惭愧不已。

    “我是觉得可惜,”莫不痴悠悠地叹一口气,“人终究是要死的,一生之中也必有许多身不由己,但走这一遭,不是简单的生死轮回。珍惜生命,做你值得做的事,尽己所能,就算不能成功,待到离去之时,亦不愧这苦短一生。”莫不痴轻拍星子的肩头,目光中满载着无声的期许,“每个人都独一无二,何况你生来便与众不同?上天派你来到尘世,必有他的用意,必有你的使命。偶遇挫折磨难,便一蹶不振,岂不令人扼腕?”

    莫不痴推心置腹,星子心悦诚服,恭恭敬敬地答道:“是,弟子受教了。” 抿抿唇,攥紧拳头,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道,“弟子终此一生,无论遭遇什么,绝不会再轻言放弃。”

    莫不痴点点头:“若能亡羊补牢,还不算愚不可及。虽说人之大善,乃为应为之事,而非可为之事。不过,世事艰难,我不知道你会怎么做,但最终还是要靠实力说话。你年纪尚轻,力量不足,我愿意助你一臂之力,只是不知你意下如何?”

    “师父于我恩同再造,弟子若能拜在师父门下,实乃……”星子本想说“三生有幸”,但又觉得这个词太滥太俗,不能表达心意于万一。师父救了我的命,已是恩重如山,他解开我的心结,让我的生命重获意义,更是宛如新生。就是十八辈修来的造化也不过如此!

    星子正搜肠刮肚地想词,莫不痴已接口道:“你愿意便好。拜师收徒,是要两厢情愿的事,我并不想难为你。”

    “师父这样说就折杀弟子了!”星子闻言一惊。师父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故意来试探我么?星子在辰旦身边服侍了大半年,亲身体会到伴君如伴虎的滋味,习惯了对每一句话都反复揣摩,小心应付。

    “我向来实话实说,不喜欢绕圈子。”莫不痴呵呵笑道,“我虽然经验比你多一些,武功比你高一些,但到底是人不是神。我虽会尽力传授教导,但你若认为我无所不能,怕是会大失所望了!你权衡利弊,若有更好的选择,我自然乐见其成。”

    果然师父在说反话呢!星子暗道,愈发恭谨肃然,垂手答道:“弟子从此必定发奋自强,决不让师父失望!”星子信誓旦旦,但仍怕口说无凭莫不痴不信,当时领兵前往子午谷,自己曾立下了军令状,今日也当立个军令状,白纸黑字,以为警示,便又道,“乞师父笔墨一用,弟子愿立军令状。”

    莫不痴却摆摆手:“我这里又不是书斋学堂,平日里难得备有纸笔。你若想记下来,便随我来。”

    莫不痴带星子出门,谷中暮色苍茫,叽叽喳喳的鸟儿已归巢,唯有门前溪流仍不知疲倦地欢唱。余晖斜斜地染上青翠欲滴的山林,如一片片绿云镀上了灿烂的金边,恍如仙山梦境。晚风送来淡淡的清香,令人闻之忘忧。

    莫不痴径往后山走去,星子随后跟上。他走得甚快,脚不沾尘一般御风而行,星子内力未复,紧赶慢赶,也只能看得见一角暗青色的袍角在密林中左弯右拐,若隐若现。穿过密林,便是一处陡峭绝壁,那绝壁是一整块巨大的黄褐色山石,寸草不生,直上直下,甚难攀援。

    莫不痴于绝壁下负手而立。星子不解其意,上前唤道:“师父?”

    莫不痴也不多话,只道:“我带你上去。”即一手挟了星子,腾空而起,落下之时踏住山石微微凸出之处,顺势借力又上,转眼已到了半空。

    悬崖之上有一个山洞,三尺来高,仅容一人躬身进入。莫不痴拉了星子钻进去,里面是一圆形的空地,十分平坦,除了刚才那狭窄的入口,四面皆是石壁环拱,如入一间天然帐篷之中。星子触手那石壁光滑,象是人力凿出,不由纳闷,这是何处?师父带我来做什么呢?

    莫不痴摸出一柄小刀递给星子。此时天色已全黑,微弱的星光透进来,射在刀锋上,泛着银白色的隐隐寒光。黑暗中莫不痴声音低沉:“我偶然发现了这山洞,本打算以后作为闭关修炼之处,现在让给你好了。你若有什么想法,可以刻在石壁上,以警后来。”

    星子方明白莫不痴用意。我找师父要纸笔,师父竟是以石为纸,以刀为笔。写在纸上,亦可被轻易撕毁,刻在石上,却是永远也抹不去了。星子凛然应道:“是。”

    “那为师便不打扰了。”莫不痴说罢,身形一动,翩若惊鸿,消失于洞口。

    星子探身往外一看,百尺峭壁,无路可下,看来至少今晚是要在这里度过了,身处这黑黝黝的洞中,真是名符其实的面壁思过。星子索性静下心来,缓步走进石洞最深处,默默地将自己的过错重新忏悔一遍,拿起小刀,一笔一划摸黑在石上刻字。不能运用内力,刻字便有些吃力。星子想到师父明日要来检查,写错了又无法更改,更是字斟句酌,不敢有任何疏忽。

    星子每刻几个字,便停下来歇一会,想一想,静思愈久,感悟愈多。化解父皇与大哥之间的恩怨我义不容辞,虽然尚不知该怎样去做,但有志者事竟成,苦心人天不负,哪怕道路崎岖,只要我锲而不舍,上下求索,终会有所得。

    而我深恨这人世间的许多不公,漆黑如漫漫长夜,也曾发下宏愿,要让这世界多一些光明,但我一朝发现父皇恰是始作俑者,便万念俱灰,甘于沉沦,将那些豪情壮志都抛诸九霄云外。但师父说得没错,我不能选择我的出生,却能选择我的人生。皇子的身份固然非我所愿,却未必是我之不幸。父皇做错了的事,为什么不能从我改变?如果我以后真的能当上皇帝,我自然可革故鼎新,改天换地;如果我没当皇帝,皇室的身份亦可善加利用,力所能及多做一些事情,又有什么不好?星子本一直对自己的皇室血脉深恶痛绝,此时想通此节,终于释然,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觉得这黝黑的山洞也似乎被千万道光线照亮,人在其中,如沐春光。

    悔过书不过百十字,星子精益求精,刻了大半夜方完工。星子以手指轻轻地摩挲那石上深深浅浅的痕迹,逐字逐句地默念了数遍。这不仅仅是刻在了石上,更是刻在了我心上啊!

    一抹浅青色的晨曦刚照入山洞,星子便听见莫不痴的一声轻咳,忙奔到洞口。莫不痴正站在洞外崖壁上,只是脚尖轻点一块半圆形的凸起,衣袂迎风飘飘,如神仙凌空飞举。

    莫不痴问星子:“写好了?”

    “弟子静心思过,多有所得,都已刻在洞内的石壁上,请师父过目!”星子躬身侧让,请莫不痴进洞。偷眼去瞧师父的脸色,心头仍有些忐忑。

    莫不痴却摆摆手:“不必了!此处是你自己反思之处,以后我也不会再进。反思是求诸于己,而非示之于人。你既已想通了,写好了,那我便带你下去。不日你内力恢复,便可自行上下,无须我陪伴了。”

    莫不痴挽了星子的手臂,便往下跳。一出洞口,便觉豁然开朗,天边万道朝霞变幻着五彩光芒,一轮红日正喷薄而出。微凉的晨风迎面扑来,令人神清气爽。星子人在半空,真如脱胎换骨一般。知往者之不谏,道来者之可追,星子暗想,这是全新的一天,万象更新,我亦当开始我新的生命了!

    转眼已下了悬崖,莫不痴仍是脚不点地走在前面,带星子下山。谷哥儿已备好了早餐,请二人用饭。星子昨日中午后便没有吃东西,专心致志之下亦不觉饥饿,但见师父神色如常,这件事当真就此揭过了么?

    想到自己差点一失足成千古恨,星子便是满怀懊恼,用过了早饭,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师父……”

    “什么事?”莫不痴正要离开,闻声停下脚步。

    星子的声音不由自主低了下去:“师父,弟子差点铸成大错,悔之莫及,请师父教训。”

    莫不痴顿了顿,方温和地道:“你年纪尚轻,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人人都有软弱的时候,你不必为此太过自责。”

    星子没想到师父不但没有斥责,反是和颜悦色地开解,心头却并轻松,更觉惭愧。以前挨了无数责打,大错小错与今日之过相比皆是轻若鸿毛了。自己对不起父皇,对不起大哥,对不起生母养母,对不起天下之人,若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放过了,怎能心安理得?

    星子踌躇片刻,仍是屈膝跪下:“是弟子糊涂做错了事,师父不须为我找借口。有过当罚,恳请师父惩戒。”

    莫不痴意味深长地笑笑:“你这是求我打你么?”

    啊?星子忽想起师父昨日才说过,他从不主动责打徒弟,徒弟如果想要挨打受罚,须向他恳求。昨日一听,竟要自己巴巴去讨打,只当是天方夜谭,腹诽不已,哪知今日便是现世报应!星子一张脸顿时红得犹如熟透了对虾。见一旁的谷哥儿又在扮鬼脸吐舌头,更是尴尬得无地自容。

    莫不痴似乎颇为欣赏星子的窘态,拈一拈胡须,微微一笑:“这究竟是你的私事。你尚未正式入门,我也不能以此罚你。既然药瘾差不多戒断了,你也明了我的用意,又愿意拜我为师,可待正式拜师之后,再来请罚。”

    看来拜师后第一件事就是挨打了……初次见面,师父便送了我一大份见面礼,这次又已备下了一大份拜师礼等我一头撞上!星子暗中一声悲鸣,却问莫不痴:“那我什么时候可以拜师呢?”

    “我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你要想拜师的话,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可行礼入门。”莫不痴一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安然神态。

    “那弟子正是求之不得。”星子硬着头皮道。

    莫不痴便让谷哥儿先去准备,星子亦去沐浴更衣。谷哥儿抬出一张紫檀木香案放在堂屋门口,旁设一张太师椅。谷哥儿又准备好香炉、清茶,请莫不痴入座,等星子出来。

    少时,星子收拾停当,换了一身浅白色劲装,外罩海蓝色马甲,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朗眉星目,一改往日伤病中的颓唐憔悴,显得神采奕奕,容光焕发。一表俊逸人才,连莫不痴也暗中赞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