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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九二年的春天是一个不寻常的春天,这个春天坚定了中国人进一步改革开放的信念,高平县正是乘着这个春风向前迈出了工业化坚实的一大步。

    时至深秋,突如其来的一场霜雾罩实了关中北部的高平县的原野。霜雾气势磅礴舒缓蠕动,它恍恍惚惚的身躯四下弥漫融化一切,它把星星点点起早劳作的人们吞没烟化在无边的旷野之中,湿漉漉的水气打湿了他们的布衣寒衫,他们只能停下手中的农活,攥着锄头静等着雾气的消退,天地静谧。但是大雾固执的久久不愿散去,它和庄稼人打起了持久战。

    哎,是该停下农活的时候了。

    乳白色奶汁一样的晨雾,一团一团悄悄地扩张,像奔涌的海潮一路向北,淹没了高平县北月窟山连绵的山脊。山脊仿佛奔腾的骏马起伏不定,更似云端舞动的苍龙,只见它青筋暴突昂首向天时隐时现。月窟山的胸腔里一定积蓄了烈火一般的力量。

    月窟山位于平城县平山镇正北距县城大约二十公里,这里有中国最好的石灰岩,石灰岩正是制造水泥的原材料。

    高平县隶属关中市,是关中地区主要的粮食生产基地,也是孔方里和雷忠民的家乡。高平县其实并不平坦,这个名字是一个理想的称谓。它的北部山列纵横,其主山脉就是月窟山。月窟山山势嵯峨,状如月牙,又多石窟,故得其名。

    月窟山海拔一千二百五十一米,山坡多植杏、梨、核桃、花椒等经济林木及其它灌木。山巅有金明昌四年创建的宝峰寺,一九六六年中被毁。今日,改革开放富起来的仲平镇农民集资又把寺庙重新建立了起来,并且香火日渐鼎盛,每逢庙会,唱戏许愿,更是热闹非凡。

    月窟山中有王石洞、玉女洞、仙人洞、古峰洞及东、西墨玉洞等,这些洞深不可测。宝峰寺前右侧三十余米处有泉水一眼,不涸不溢。静夜良霄,澄潭映月,冰轮倒影,银汉入窟,的确别有一份韵味。

    今日,水泥厂要正式上马了。水泥厂就在上沟村的地盘上,有人议论说这是雷忠民走后门有意把水泥厂开在自家门口为老家人办了一家好事。

    东方晨曦初露,太阳挣脱羁绊从云海里像红色的火球一样跳了出来,雾气倏忽间鬼影一般逃遁地不见了踪影,徐徐展开的天空被阳光擦洗地干干净净,透彻的蓝不含一丝杂质,世间万物都被感染在这片纯洁和欢愉之中,迫不及待地各自舒展着它们冷冻了一夜的身姿。

    穿着蓝色或黑色劳动服的老人们在解决了温饱问题之后也被解放出来开始有时间安享晚年了,雷恒茂他们最起码不用为生计奔忙了。儿女们已经长大了,几分地不够他拾掇了,劳动轮不到父辈了,农闲季节他们也有时间可以自得其乐了,以前可没有这么悠闲,那是一年四季马不停蹄还觉得不够。今天,雷恒茂焦着脸“滋滋”地咂着旱烟靠在墙上也能偷个懒,享受着太阳带给他们的热乎劲。

    雷恒茂沟壑纵横的花白头颅被太阳熏得垂到胸前打起了瞌睡,周围有些老汉干脆闷起了呼噜,旁边乖巧的小猫老狗摇着毛茸茸的尾巴收了声依偎着他们也沐浴在阳光里开始了慵懒的享受,它们的眼睛一眨一睁柔顺地瞟着过路的行人,瞅到有人盯着它们看时,它们就会及时地回避。熟睡的老头们这个时候美梦连连,他们不愿意从这个惬意中醒来,家庭承包制让他们已经能吃饱喝足,他们非常满足,还有什么比吃饱饭更幸福的事情呢,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还是你儿子本事大,竟然把这么大的厂子开在了家门口,这可是给家乡人做了一个天大的善事呀。老茂,家乡人得感谢你哩。”

    “嘿嘿,这是人家公家的安排,他说了不算。”

    几个人正说着话,突然间一声轰鸣,大地禁不住颤抖起来,一声炮响惊醒了老人们酣畅的美梦。他们惊恐、急切、艰难地站起身,张着流着涎水的嘴巴顺声向北手搭凉棚极力眺望,眯缝着的、昏花的老眼里终于闪现出了月窟山腹股沟里随着爆炸声卷起的一团臃肿的白褐色的烟尘。烟尘翻着浑圆的跟头螺旋式攀升,越爬越高,升到极处,仿佛蘑菇云一般慢慢弥散开来,不一会就爬满了明净的天空,使刚才仿佛碧玉一般澄澈的天空又变得异常狰狞阴暗,整个大地如同末日降临一般。

    高平县坐在轿车里的县委书记雷忠民和在地里操劳却早已获得相关消息的灵通人士尽管已提前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这一声晴空霹雳的力度还是超过了他们的预期设想,他们都禁不住“我的妈呀!”“好锤子!”惊恐地喊成一片,他们何曾见过这么剧烈的震荡,但随后他们便激动地手舞足蹈,赶忙把爆炸声里蕴涵的信息说给周围的人们听:这是水泥厂要开工了。这是大好事呀,于是高平县更多的人都圆睁双眼踮起脚尖跟着他们向着北边瞭望,他们的姿势似林立昂首的鸵鸟。个别哺乳的女人敞开胸怀,露着硕大饱满的丰乳喂着怀里的孩子,他们只顾抬头张望,全然不顾旁边没有结婚的小伙子饿狼一样的眼睛观赏了个够。

    烟尘以电影里的慢镜头的方式散尽了,距离爆炸地点较近的“鸵鸟”开始耸了一下自己的头“嗷”了一声,大家跟着他也齐刷刷地耸了一下头吁了一口气。他们看到月窟山完整的腰窝被撕开了一道十分刺眼的口子,这道裂痕在周围绿色的围衬下越发突兀,就似那血淋淋的地狱之门,使人的心里就如同挫刀刮了一下又疼又刺激。这一道魔鬼般的伤口让充满**而又穷苦的农民闻到了肉的香味和钞票散发出来的那种诱人的纸味,他们不知道是哭好还是笑好。于是,他们只得忍着感觉上的不舒服,拍着手互相庆祝投产五亿元的渭河水泥厂今天终于正式开工了,他们甚至憧憬着自己会成为其中的一名工人或者依托水泥厂卖菜做饭抑或因为给它拉石头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百万富翁。于是拿着纸烟的手把烟灰弹得四处飞溅,闲不住的嘴又把唾沫星子铺盖到了地面的烟灰上。

    希望生活变得更加美好的农民弟兄从这里看到了工业带动农业、最终走向共同富裕的光景。他们过去羡慕工人,尤其是羡慕开着汽车的司机。工人是吃皇粮的,他们不会为吃喝发愁;尤其是开车的司机,他们跑得是那么快,推着架子车的农民当然是追不上的。八十年代初普遍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温饱问题说解决就解决了,他们也曾经在温饱里陶醉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没有过多久,化肥农药的价格便开始猛涨,这使种庄稼成了一件极不划算的事情,再加上高平县被定为财政上缴大户,更使他们的日子没有了奔头,最终发现工农还是和过去一样有收入和生活上的巨大差距,而且这个差距越拉越大。于是除了那些老农仍然信奉“民以食为天”辛勤耕耘之外,年轻人开始骂娘,骂完娘纷纷抛家离子奔到城里去打工,而且他们有了一个新鲜的称呼叫农民工。

    当然有希望的家里拼命供养孩子继续上大学,因为上了大学就是另外一种生活了,不用再受农民一样的苦了,也有社会地位了。但结果并非想象的那样令人满意。除了少数人发家致富,多数人的状况还是没有太大改观。他们继续探索致富的门路,懂得了为别人打工是发不了家的,如果自家门口有个工厂最好自己开个工厂挣钱就是再好不过的了,这样既能种庄稼又能挣钱还能享受天伦之乐。住在城里有多好?不好,难受死了,互相不来往,又嘈杂人又多,上下楼也不方便,住得那么高,万一地震了还不是死路一条,嘿嘿,哪有农村好,农村就是好。这不机会来了!真的!他们高兴坏了。以前只是小打小闹办个石灰窑小型水泥厂,现在巨无霸一样的现代化的渭河水泥厂终于耸立起来了,看你能有多少石头多少人它都能消化得了,同时征地也给了上沟村人一笔不敢想象的巨款,上沟村人一夜暴富。就这样,听说村主任们还贪污了将近千万元的补助呢。

    为了庆祝渭河水泥厂胜利开工,仲平镇自发组织了一个庞大的锣鼓队来到县城游行庆贺,但他们忽视了一个问题,他们没有告诉交警支队。市民听到了外面震天的锣鼓声,纷纷涌上马路瞧热闹,马路上顿时乱成了一锅粥,交通为之堵塞,人民路车辆堵塞达四个小时,一位被耽搁了生意的司机等的怒不可遏,他疯了一般加大油门嘴里喊着嚷着向前横冲直闯,结果撞坏了十四辆大车小车,幸亏人们躲避的快,就这样仍然牺牲了大小四个男人女人。

    空气突然在人们张大嘴巴后的那一刻凝固了,万物也归于可怕的沉寂,等人们缓过神的时候,就听到关中市的角角落落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喊声。痛苦和不安开始在城市的马路上蔓延。

    但雷忠民仍然很高兴,他还指望这个未来的利税大户扭转高平县的财政困局呢。

    站在渭河南岸欣赏滚滚流水的孔方里听到这起事故,仰天长叹:“农民收割庄稼,中国收割农民呀”。又叹息:“长叹兮掩鼻兮,哀民生之多艰。可不要把皇家脉气给震断了呀。”在水泥厂不远处,那是一座气势宏伟的唐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