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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新元这天很晚才回去,他进屋的时候,宋砚青已经睡了。他在宋砚青的房间门口站了一会儿,放弃了追问的念头。既然他爸不想让他知道那些事,他就假装不知道吧。

    他躺下后,点开自己与冯灯的聊天对话框,像往常一样问:“今天头还疼吗?”

    冯灯:“有点。”

    “吃药了吗?”

    “吃了。”

    “晚安。”

    他放下手机,眼里亮晶晶的,仿佛有水在晃动。

    早上,宋砚青和宋新元一同下楼。宋新元去片场,而宋砚青去附近的公园散步。他的医师资格证被吊销了,再也无法踏足医生行业。他除了当医生,暂时想不到其他能做的事情,但他不想成为宋新元的累赘,出狱后每天都在考虑做什么。

    傍晚,宋砚青在某条老街道四处游走,偶然遇到一家花店,萌发一个想法,以他的年纪,很适合养花花草草。他打算去花店里考察一番,走到门口,店里没有人。正当他准备离去时,身后传来“砰”的一声。

    他透过玻璃门,发现后面有个模糊的身影,他转身瞅向地面,一株君子兰卡在破碎的泥土和沙石中。

    他往上看去,猛然睁大眼眶,一位瘦弱而熟悉的女人出现在他的眼前。

    是苏梅。苏梅的头发全白了,脸上布满皱纹,比上次见面衰老许多。苏梅指着他,声音颤抖,又气又恨。

    “你为什么在这里?!”

    “对不起,我只是路过……”

    “哼,和你儿子的借口一模一样,不愧是父子。”

    宋砚青心生愧疚,他至少还有儿子,苏梅的儿子却永远消失了。

    他不断重复:“对不起……”

    “打住,这三个字我早听腻了。”苏梅口吻里含着嫌恶,“快滚,你说多少遍都没用,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宋砚青失魂落魄地离开老街。他在小区门口买了两斤桃子,粉红的水蜜桃,看起来格外诱人。他提着桃子上楼,目及铁门上的“福”字,渐渐冷静下来。他开始洗菜、煮粥,在宋新元回家时做好了饭。

    宋新元拿起桌子上的水蜜桃,啃了两口,走进厨房。

    “爸爸,桃子真好吃。”他的脸红扑扑的,和水蜜桃一样好看,那么大人了,越来越爱撒娇。

    宋艳青笑了笑,叫他洗手吃饭。

    宋新元瞧见宋砚青手上的创可贴,慌乱地问:“爸爸,你的手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刮了一层皮。”

    宋新元不相信,但不好拆穿他,他以为宋砚青和冯灯见了一面,情绪受了影响。他坐下来,转移宋砚青的注意力,语气中充满期盼:“爸爸,我明天杀青,你去给我送花吧。”

    宋燕青愣了一下,宠溺道:“好,我接元元回家。你喜欢什么花?”

    宋新元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冯灯也问过他。他想了半天,说:“什么都可以,你买的我都喜欢。”

    “这样不行,等你生日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你具体想要的东西。”

    “我生日还早呢,我好好想一想。”

    第二天,宋砚青一大早起床去挑花。他选了百合、吉祥草、郁金香,最后加了一圈金黄的麦穗。他将花抱回家,等待宋新元吃完杀青宴。黄昏时分,宋新元打电话说杀青宴快结束了,过会儿在医院附近等他。

    宋砚青抱着花束出门,他越靠近医院,越感到不安。造化弄人,他被赶出医院,而他儿子却在医院拍戏。

    他站在医院对面,神情恍惚,穿过眼前的马路,他又可以回到千阳大学附属医院了。

    绿灯亮了,宋砚青的电话同时响起来,他一边接电话,一边往前挪,马路很宽,花挡住了他的视线,他走得极慢,没有察觉灯变了颜色。

    “元元,我马上就到了。”

    这时,一辆超跑从拐角冲向马路。

    宋新元喝了点酒,晕晕乎乎的:“爸爸,你在哪?我咋看不到你呢?”

    “我在……”宋砚青扭头望了望,下一瞬,与超跑四目相对。

    啪嗒,啪嗒,手机和鲜花掉在地面。

    “爸爸?”

    宋新元刚到十字路口,就撞见一出悲剧,有个人飞了出去,狠狠摔在地上。

    耳边传来刹车声和重物落地的声音,他呆滞良久,才反应过来,躺在血泊里的人是宋砚青。

    “爸爸……爸爸——”

    宋砚青,50岁,在即将升为外科主任,拥有副院长候选人资格时,因医疗事故入狱。他没有被监狱生活打倒,没有被病魔击倒,结果,为了给心爱的儿子送花,为了接心爱的儿子回家。

    他遭遇飞来横祸,闭上了眼睛。

    他来不及赎罪,来不及给儿子买生日礼物,来不及重新接纳这个世界,就在儿子面前,闭上了眼睛。

    宋砚青变成了植物人,不能说话,不能动,凭一口气吊着命。医生说,他可能会醒来,大概率不会,随时有生命危险。

    宋新元如行尸走肉一般,不和任何人交流,全心全意陪在宋砚青身边。他拒绝见任何人,尤其是冯灯。他无数次想对冯灯说,我们分手吧。但就这样饶了冯灯,他心有不甘,只能沉浸在失去父亲的痛苦中,将复仇的事放一放。

    “冯医生,我现在的样子太丑了,你不要来找我。”

    “给我一段时间好不好,等我爸醒了再说。”

    厉明洲与冯星河来探望宋砚青,也不被允许久留,厉明洲提议给宋砚青找护工,遭到了反对。

    “我亲自照顾爸爸,希望他醒来就能找到我。”宋新元说。

    贾英俊看宋新元状态不行,没敢给他接工作。十二月底,天突然降温,整个世界都冷冰冰的。当《外科风波》的招商会来临时,贾英俊让他给孔琢回电话。

    孔琢:“小宋,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后期日夜加工,终于把正片修完剪好了,现在就差送审,如果过审,兴许能提前播。你愿不愿意跟我去参加招商会?你长得俊,往台上一站,能给咱招来不少广告赞助商。”

    宋新元盯着床上的宋砚青,不吭声。

    孔琢忽然哈哈大笑:“算了,你还是在家待着吧,别吓跑了广告商。小宋,记得看招商会直播,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讲。好吗?”

    “好的。”宋新元答应道。

    电视招商会召开那天,宋新元给宋砚青擦完脸,静静坐在网络电视前。

    孔琢领着《外科风波》的演员上台,除了宋新元,主演都来了。孔琢说完开场白,补充道:“男主角宋新元没到场,各位别怪他,他有些要紧事。我期望这个剧能早点与大家见面,我想让你们认识不一样的宋新元,最好在春节期间播,就能当作生日礼物送给新元了。小宋,坚强点。”

    宋新元听完孔琢的讲述,想起宋砚青出车祸前一天说的话,泣不成声。

    他的生日是1月1日,农历正月初一,是中国的新春元旦。他是在新年出生的孩子。每个人都对名字的由来产生好奇,他也问过宋砚青,自己为什么叫宋新元。

    宋砚青说:“因为元元出生在新年第一天,我们希望元元过生日的时候,像过春节一样,得到所有人的祝福,祝你生日快乐,心想事成;祝你新年快乐,好运连连。”

    几乎所有人都记得他的生日,而冯灯是个例外。

    大一春节,他打电话给冯灯:“学长,新年快乐,我喜欢你,和我在一起吧?”冯灯“嗯”了一声,成为那年最令他开心的生日礼物。

    大二春节,冯灯为了给冯星河买药,把他撇在了电影院。他独自熬完120分钟,电影结束后已经过了12点。

    大五春节,冯灯如愿以偿,与他提了分手。他气得咬牙切齿,扑向冯灯,混乱中和冯灯打了一场分手炮。

    他陪冯灯度过四个春天,没有收到一句“生日快乐”。

    “孔导,你怎么了?!”

    电视里的呼喊声打断了宋新元的思绪,他抬头一看,孔琢倒在了舞台中央。他猝然起身,给孔琢的助理打电话。

    孔琢住院了,被查出肝病,肝癌中期。他苏醒后,和助理王庆康聊了几分钟。王庆康出去了。

    宋新元进入病房,察觉孔琢相当虚弱,木讷道:“孔导……”

    “小宋,见到你真高兴,”孔琢说,“谢谢你愿意来看我。你年轻,注意身体,别学我。我的状况如何,我清楚,你不必太在意,有空多来陪陪我。”

    宋新元用力点点头。

    看片室内,冯灯、梁仕章、手术科科长等人面朝孔琢的CT片子,讨论治疗对策。

    梁仕章:“患者的癌细胞暂未扩散到左侧肝内胆管以及门静脉,仍属于第二阶段,虽已恶化,但可以切除癌细胞。”

    冯灯摇摇头:“太晚了,做切除手术风险过大,如今没有适配的肝,无法进行移植手术。”

    梁仕章:“如果有人捐肝就好了。”

    这时,手术科科长说:“患者助理刚才传达了患者的意思,他想赌一把,尝试做手术。梁主任,要不你来主刀?”

    “做切除手术?”梁仕章瞬间变了脸色,“风险太大了,不如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