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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将天明,又是新的一天了,董远再次集中兵力发起猛攻,大有破釜沉舟之势。

    城墙上的箭簇已被耗尽,少了威胁的兵卒一拥而上,采用搭人梯的方式往上爬,高铭等将领率人守在墙头,见人就砍。后方升火烧油,一瓢瓢往墙下泼,但没多久火油也用尽了。

    敌人仍是源源不断,董远的人马呈现碾压式的优势,兼之采用这种人海战术,小小勾容县注定抵挡不了多久。

    “都尉大人,东边开了个豁口!”

    前方传来佳讯,董远急忙策马上前查看,果真遥遥望见城墙东侧那里呈现出颓势,已经有兵卒爬上去了。他大喜:“速速调集人马,从东边突破!”

    殷宗也一直在城墙上杀敌,横刀过去放翻几个喽啰,趁这个空隙他踩上墙头,极目远眺,见远处似有黑云翻涌,而近处厮杀酣战凶猛激烈,尽管士气不减,但终究是筋疲力尽、人困马乏。

    他收刀换弓,搭箭拉弦,对准了被护在中央的董远。

    瞄准,松手。羽箭弹射飞出,以开山破石的威力朝着目标奔去。

    当董远听见破空而来的箭声,下意识低身闪躲,但箭比声快,他仍被这支箭刮破了脑门,头盔也掉了。

    紧接着第二支箭直接瞄准战旗,一箭折断了旗杆。主将的旗帜一倒,瞬间军心动摇,加上董远披头散发满脸鲜血,手下的兵卒们都惶恐起来,好些人楞在原地不知所措。

    董远顶着满头血迹,状如恶鬼,挥舞兵器驱赶这些下等兵卒继续进攻,心想破城就在眼前,万万不能功亏一篑,他只要一入城就把殷氏小儿斩于马下……

    忽然之间,黑尘滚滚,地动山摇,起先交战的兵士还以为是发生了山石崩塌的天灾,待到旌旗入目,呐喊震耳,才惊觉后方来了众多精甲骑兵。

    方才在城墙上一直东躲西藏的东方枢见状急忙冒头,上前挺胸放声道:“我军援兵已至,董贼还不束手就擒!”

    援兵?哪里来的援兵?

    不止普通兵卒吃惊,连董远也一脸惊骇。扬州五郡,属会稽郡兵马最多,并且都在他手里,即便殷宗贵为大司马,紧急之时可自行调兵之令,但当初他是赤手空拳入的扬州,就算十万火急地发函出去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调到兵马。

    那这支装备精良的骑兵到底从何而来?

    援军一到,战况瞬间扭转,把董远及其人马围得水泄不通,大有瓮中捉鳖之势。只见一发色迥异,碧眼白肤的异族少年一马当先,抽刀在手神情飞扬,冲着城墙上喊:“我去砍姓董的头,你把玉狮子给我!”

    “小狼崽子都这么大了。”东方枢笑眯眯,拿胳膊肘拐了一下殷宗,“人家成天惦记玉狮子也怪可怜的,不过是匹马,你就送他嘛。”

    殷宗没有理他,居高临下,寥寥几语决定生死。

    “缴械投降,可免死罪。”

    “负隅顽抗,就地正法。”

    他高高在上,视众生如蝼蚁。

    “是生是死,任随尔便。”

    ……

    勾容县闹出的动静在数日后终于传到了京中。时节入深秋,京城变得寒冷萧索,百姓们纷纷忙着囤炭制衣,而达官贵人们则换上衾裘,依旧雍容华贵。宫里有处石渠阁,乃是皇室藏书之地,存放典籍万卷,此阁周围以磨制石块筑造成渠,渠中导水围绕四周,故而得名。

    外面秋风瑟瑟,阁内却暖意融融,只见沿墙摆置数个三足圆肚的铜炉,里头烧着最上等的银丝炭,不仅没有一丝烟呛,甚至还散发出淡淡的沉水香气味。屋内高大沉重的书架上堆满典籍书卷,隐约可闻翻阅的声音,除此而外,此处静谧得诡异,垂首而立的侍从有十数人之多,却连他们的呼吸声都听不到。

    一个小黄门弓腰徐行,没有露出一点儿脚步声,直到走至一座书架前,垂首恭敬,“启禀丞相大人,中常侍求见。”

    从架子后方走出来一位身材伟岸的中年男子,生得不怒自威,蓄有美髯,正是丞相窦庆。这般天气,他仅着一件单衣,赤足踩地,不修边幅但仍显得威仪堂堂。

    窦庆依旧看着手里的书,头也不抬,“宣。”

    小黄门得令出去,片刻后引一人入内。此人身着圆领绯衣,皮肤白皙面容俊秀,看似将将入朝为官的世家儿郎,实则一名宦官。他叫唐蘅,日常随侍皇帝左右,是负责传达诏令的天子近臣,并且因为深得今上喜爱,竟破例获封汝阳侯,邑一万三千户,是京中名副其实的御前红人。

    但唐蘅见到窦庆十分恭敬,抱手揖礼,“微臣拜见丞相大人。”

    窦庆这才抬眼望向来人,放下书籍摊手一请:“坐。”

    山泉沸腾,茶汤澄亮。窦庆端杯欲饮,“何事?”

    唐蘅微微垂目,似乎总是改不掉宦官身上那种小心翼翼的姿态,开口把扬州那边的状况简明扼要说与窦庆听。他的声音清柔但不尖利,语速也不疾不徐,似是清泉流淌,给人以悦耳之感。

    从太守严崇身死说到盐枭贼匪被杀,窦庆都没什么表情,但接下来说到董远率兵攻打勾容县,窦庆顿了一顿,搁下茶碗。

    唐蘅继续:“董远勾结余姚盐枭徐氏,先是谋害严崇,后欲暗杀殷司马,遂带兵强攻勾容县,殷司马率县内百姓抵抗,撑到徐州援兵来救……最后董远兵败被擒,如今已在押解回京的路上。”

    “这封折子谁写的?”窦庆忽然有此一问。

    唐蘅所言当然不是胡编乱造,他如今深得天子宠幸,甚至可以掌理文书,这些消息自然是从奏疏里看来的。他如实回道:“勾容县令,东方枢。”

    “原是此子。”窦庆眸光一冷,“看来还没吃够苦头。”

    唐蘅没有接话,仍是低着脑袋,但伸手取过自己的那碗茶。

    “徐州援兵——”窦庆捋着胡须,目光幽然,“可是之前广陵侯‘借’的那支?”

    既是问题,唐蘅不得不答,但也懂得留条后路,似是而非道:“大概是。”

    广陵就在徐州境内,而徐州同扬州相邻。广陵从前是个小国,后来依附本朝,国主便做了广陵侯,封地仍是原来的国土。先帝在位时纳广陵侯之女为妃,过几年此妃诞下先帝唯一的儿子,正是如今龙椅上的小皇帝。约莫几个月前,广陵侯上书朝廷,说广陵地界有山匪滋扰,请求朝廷派兵剿匪。老广陵侯已经身故,其子承袭爵位,现任的广陵侯是太后的兄弟,小皇帝的舅舅,他既然都开了这个口,谁也不会驳他的面子,于是丞相奏请,小皇帝首肯,御史大夫拟旨,便让大司马派兵过去。

    没想到广陵的匪剿了几个月都没剿完,最后这队人马竟直接杀去勾容县增援。如果说机缘巧合那也太过凑巧,但倘若是殷宗布局,甚至牵扯了广陵侯,那便有些意思了。

    “哼,倒是小看了他。”窦庆显得极为不悦,起身更衣穿鞋。

    这个“他”不用明说,唐蘅也知道指的是那位殷氏天骄,不过他来此的目的十分单纯,只是把一桩朝堂要事告知丞相而已,至于其他的事,谁要争权谁要夺利,谁又和谁有恩怨过节……与他何干?

    是故唐蘅适时找了借口告辞:“陛下快从天禄阁出来了,微臣告退。”

    天禄阁与石渠阁相对而建,本来同为藏书馆,但现今的小皇帝只有十岁,所以每日还需进学,就在天禄阁内。

    唐蘅出了石渠阁发现天空下起了雨,浸浸寒气从袖口领口直往里钻。小黄门急忙为他撑伞,他却大踏步径直往前走,任随肩头打湿。淅淅沥沥的空地上,绯色背影笔直。

    窦庆穿戴齐整也出了石渠阁,但是朝另一个方向去。